王秋杭在北京,1966年。他的新摄影集名叫《1966—1976 我的自拍像》。
在相对压抑、注重自我批判的文革时代,年轻的摄影师王秋杭却将镜头转向自己。他在摄影中张扬自我,甚至与资本主义色彩有关的事物合影。
北京——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场长达十年的运动,给人们留下了狂热和动乱的记忆。它始于1966年,由激进的学生执行,这些人承诺要把共产党置于个人之上。
毛泽东的年轻干部们被鼓励压制个性,投身于更伟大的集体事业——不管暴民已经变得多么危险。
在当时,被迫承认罪责很常见——它被称为自我批评——而年轻摄影师王秋杭却把相机对准了自己,颠覆性地张扬自我,而非压制它。
香港新世纪出版社今年7月出版的《1966—1976我的自拍像》展示了王秋杭和朋友们1966年至1976年拍摄的他的肖像照。在王的照片中,没有精心布置的大会,没有高举的拳头,也没有旗帜。相反,那些照片极具个性,表现的是玩世不恭,荒诞不经,还有一点资产阶级的放纵——那在当时的照片中很少见。
新世纪出版社的联合创始人鲍朴表示,王秋杭对个人的强调让他的照片显得很独特。
“当时鼓励人们为社会牺牲自我,把相机转向个人——自己——也许是最极端的颠覆行为,”鲍朴说。“想想在现在的中国,自拍是多么普遍,就能看出,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王秋杭出生于1949年,也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一年,他在中国东部的杭州市长大。根据他自己的陈述,他的父母都是高级官员,所以他的童年过得很幸福。他年少时,在一次国事访问中,被选去机场捧着鲜花欢迎朝鲜领导人金日成。
不久之后,这个家庭的命运发生了转变。1959年,王秋杭上小学时,父亲在毛泽东清洗反革命知识分子的运动中被送去劳改营。
同一年,王秋杭的父亲被指控为“党的叛徒”,而后自杀。
作为叛徒的儿子,王秋杭上了黑名单。1966年,毛泽东发起“破四旧”运动——“四旧”指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王秋杭被禁止参加高中的红卫兵组织。红卫兵是执行毛主席清洗运动的准军事青年组织。
由于“家庭成分不好”,王秋杭找不到工作,也因此有很多年娶不上媳妇。
“所有通向爱的大门统统对我关闭,甚至包括我的初恋,”王秋杭在这本书的前言中写道。“我绝望过,但我发现还有一种爱叫自恋。”
“我用照相机记录下了这种爱,”他还说。
当时,拥有一架相机被认为是奢侈的事情,极少有家庭能负担得起。但是,王秋杭17岁时花五元钱买了一部基本款二手相机,那几乎是当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
“当时我们很调皮,”王秋杭说,“我们总能找到方法搞到钱。”
王秋杭17岁时,告诉一位朋友如何使用那部相机,然后让那名男生给他照相。那张照片是这个系列中最早的照片,画面中的青年笑容满面,在学校运动场的双杠上摇摆。
1968年,文化大革命席卷整个中国。成百上千万年轻人被从城市送到农村,在田里干活。在王秋杭的故乡杭州,政治斗争、游行和抄家搅乱了整座城市。
“说心里话,我很想加入其中,”王秋杭写道。但他的家庭背景让他无法参加任何党的活动。
他和自己的同辈成了迷失的一代,他们实际上被从官方的历史上抹去了——官方的历史从独立的辉煌直接跳跃至中国崛起为经济大国。
“这段历史,我的同龄人刻骨铭心,非常荒诞,”67岁的他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的青春被耽误了。没打仗,什么也没有学会,回来以后,很多人找不到工作。我们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
1969年,中苏边界爆发冲突,王秋杭看到了一个机会,可以追逐自己为解放军作战的梦想。他请求参军,很快到了东北的黑龙江省,带领一队人修军事隧道。
虽然任务很难,但王秋杭的排还是在1970年夏天提前完成了修隧道的任务。而那时候,与苏联的紧张局势已经缓解了,王秋杭所在的连队解散了。
在上交武器之前,王秋杭给同伴们提了要求:照些照片。
王秋杭以电影《上甘岭》为灵感,组织拍照,指挥士兵们在虚构的战争场景中摆姿势。
“我早早就准备,”王秋杭说,“红药水什么都批准了,但是生火不行。”
王秋杭不能参军成为普通士兵,所以打算做一名新闻摄影记者。但他很快得知,黑名单已经延伸至新闻机构。
由于父亲的政治历史,他找不到工作,又因为没有工作而找不到女朋友。
为了找乐子,王秋杭和朋友们——其中很多也是被清洗官员之子——喝白酒,赌博,打扮起来拍照。
他们的道具包括葡萄酒杯和西式领带——领带是红卫兵抄查资产阶级家庭时没收的。和那些东西合影是危险的,哪怕是对资本主义表示最轻微的同情都可能惹来麻烦。
“我们不太敢给别人看,”王秋杭说。
1976年,也就是文革的最后一年,王秋杭在继父曾经工作过的浙江省博物馆找到了一份工作。1981年,他结婚了,1989年,他把摄影变成了自己的全职工作,担任杭州摄影师协会的秘书长。
几十年来,他把这一系列照片保存了起来,不敢公开。2009年,他退休后,才开始考虑公布这些照片。
“我这样做,是为了年轻时的王秋杭,”他说。“那时的王秋杭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但他的相机里有胶卷。现在,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