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权主义与社会运动
广泛而又持续的社会运动是极权主义赖以运转的重要组成部分。
对于极权主义而言,发动社会运动的意义并非运动本身,而在于通过运动动员社会支撑它存在的价值与意义。这是它和欧洲及传统的东方专制主义之本质区别。
法西斯主义设计了一幅种族优越的社会图景,发动了一场针对犹太民族大屠杀的社会运动,为发动欧洲战争奠定了社会基础。
共产主义则通过发动\”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将国家、社会、家庭、个人统统纳入它的控制范围,通过不断地政治运动,消灭一切与之相违背的社会元素,从而达到征服人类乃至于整个世界之目的。
对于极权主义而言,实现对人类的全面控制是它存在的本质,它的手段便是通过不断地社会运动消灭敌人,制造屠杀与社会恐怖,使人类臣服于它的威慑之中。对于人类而言,生活本身才是目的,而生活需要的是自由、幸福、安全乃至一切与人类心理结构相吻合的事物。
极权主义与人类生活之间这道天然鸿沟,由它预先设计的一副美好图景来弥补。就中国而言,毛泽东时代的极权主义,它声称是为了达到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从而发动\”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后毛泽东时代的极权主义,它发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但是却没有了价值的最终归属,它的立足点转变为内在权力结构的稳定。
通过发动社会运动,极权主义制造了一种比社会与人类生活看上去更加\”真实\”的图景,运动取代了生活,成为社会的常态。
通过发动社会运动,极权主义将自己与社会及人类生活牢牢地结合在一起,换句话说,通过社会运动,极权主义绑架了社会及人类生活。
社会运动的本质,是消灭社会及人类生活所需的自由、幸福、安全等诸种元素,维护极权主义的统治。
社会运动一旦停止,社会和人类生活恢复正常,极权主义虚假的面目就会呈现出来,它的存在也就失去价值和意义,必定趋向瓦解。
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运动是极权主义赖以存活的真正源头。只要极权主义还在某一个人类活动区域内存在,持续不断地社会运动就会取代正常的社会生活,成为这个人类活动区域内的社会图景。
中国极权主义的社会运动,经历了毛泽东时代的\”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以及当前我们正在经历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
毛时代的社会运动以\”革命\”的名义发动,在不断地运动中,消灭一切与极权主义统治不相吻合的社会元素。一切社会运动都在\”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的背景下展开中。
当一场社会运动即将失去社会及人类生活的信任,这副\”真实\”的社会图景不再得到认同时,立刻发动下一场社会运动取代,极权主义正是通过提供不断变幻的社会图景,\”丰富社会生活\”,使它与社会及人类生活不至于发生断裂。
这一时期的社会运动之所以\”运动\”,在于极权主义展示了一副共产主义美好图景,这场运动的本质是:以\”无产阶级革命\”的名义清洗极权主义认定的\”非革命\”和\”非共产主义\”的社会元素,维持极权主义统治。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的图景
随着时间的推移,\”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越来越难以得到社会及人类生活的认同。
人们普遍对于这些社会运动引发的真实效果表现出厌倦情绪。即–\”革命的意志在衰退\”。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从此拉开了社会生活将恢复正常的序幕,因为极权主义依然牢牢占据着整个社会的中心,依然牢牢地禁锢着人们的思想。人们之所以产生厌倦情绪,更大程度上是出于对运动制造的恐怖感到不满,并非直接针对极权主义本身。
在这个大背景下,后毛时代的极权主义开始去\”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化。运动目标指向社会和人类生活普遍关注的现实领域,\”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运应而生。
从\”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到\”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的转变,这一演进,并非由某个极权者所决定,而是来自于社会及人类生活的压力,即来自下面。这一运动的转变,是极权主义与社会及人类生活相互妥协和交换的结果(换一个极权者,可能仅仅是称谓不同,但是这场运动的性质不会发生改变。),即要么否定极权主义的社会运动,从而进一步否定极权主义本身;要么调整\”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从而进一步延续极权主义统治。
经历了毛时代持续不断地社会运动,人们谈运动色变,社会运动也因此受到社会的质疑,社会运动的表述也由公开转向隐晦,尽管官方已不再将其明确称之为\”社会运动\”。然而,它依然真实存在。社会的冷漠取代社会的恐怖,成为这一社会运动的图景。(社会运动的正当性受到质疑,本身就对极权主义权威构成了威胁,当然,这种威胁并没有强大到否定社会运动的地步。)
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中,一切社会运动都是以\”改革开放\”为中心来展开,贯穿这一中心的是:依法治国、GDP指标、\”保先\”教育、三讲教育、三个代表、城市化、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构建和谐社会、新三民主义、大国崛起等一系列社会运动。
对于极权主义与社会及人类生活而言,\”改革开放\”的社会运动其本质和意义体现在四个方面:
(一)从大的历史时间跨度分析,\”改革开放\”的社会运动与其它社会运动一样,具有时效性。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的起点,必然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的终点,它支撑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社会认同的心理基础,同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也反作用于它存在的正当性。这与毛时代的社会运动其性质是一致的,两者的极权本质并未发生任何变化:终止\”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社会运动就等于终结\”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
(二)极权主义之所以发动\”改革开放\”的社会运动,是来自于社会及人类生活的压力,并非某个极权者的天才表现。这仍然是在极权主义控制下发动的一场社会运动,实质是对极权主义的社会运动进行调整,因此,\”改革开放\”并不能还原正常的人类正常生活状态。
(三)\”改革\”的本质在于极权主义的社会运动发生转向;\”开放\”的本质在于这个封闭体系的封闭性和保守性有了一点点松动。但是,两者都是在极权主义可以控制的前提下进行,不触及极权主义本身。极权主义必须在一个封闭体系中进行这一本质决定了\”改革开放\”的社会运动不会打破极权主义的封闭性质。
(四)对于极权主义而言,\”改革开放\”为它赖以运转的社会运动注入了新的活力,重新强化了极权主义社会运动的正当性,(在此之前,社会运动与社会及人类生活之间开始出现明显的断裂迹象。)从而巩固了极权主义统治;对于社会及人类生活而言,有了一点点游离于极权主义左右的自由空间,社会及人类生活作为一定的独立存在,由此可以超越极权主义的社会运动,直接导向与极权主义本身的关系。(在\”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中,这是不可能做到的,这种独立存在会被它认定为\”非革命\”或\”非共产主义\”的社会元素予以消灭。)
对于极权主义而言,当这场社会运动如果与社会及人类生活发生断裂时,它必须继续发动下一场社会运动来维持统治。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与\”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一样,最终会走向终结。(运动本身的性质决定了它不会长久持续。)这场运动的本质是,极权主义的社会运动与社会及人类生活普遍关注的现实领域相结合,在基本的生存领域范围内达成与社会的妥协,即社会认同极权主义的社会运动,极权主义通过社会运动的转变再次实现对于社会的全面掌控。
极权主义与社会民主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在巩固极权主义统治的同时,也打破了共产主义的理论形态,为了弥补极权主义的社会运动在转变过程中价值领域的缺位,极权主义转而向传统的东方专制主义文化中寻求思想资源,通过宣扬东方文化的优越性来达到这一目的(正如法西斯主义宣传种族优越性的功能一样,它在构建这种东方文化优越性。),通过这种文化优越性重新动员它的社会阶层–民族主义者,这与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理论形态是完全不同的类别。
这需要充分的时间进行调整和运作,因此,在这一过程中,也提供了进行民主化运作的空间。
指望党的领袖即极权主义自身的改变还原社会及人类生活所需的社会元素,这是不切实际的。极权主义主动改变的结果可能是为重构一种新的理论形态赢得时间,并非导向民主。当下官方对\”民主\”的宣传仅仅是一些不断重复的空话,这些空话的真实意图大概仅仅是向社会透露一个错觉,即民主化是属于官方(极权主义)本身的事情。
指望通过极权主义内部权力结构发生变化(即党内民主),使极权主义从内部发生分化解体,同样也是不切实际的,这种改变针对的只是权力分配本身,也并非导向民主。所谓的党内民主也仅仅是极权主义的内部权力结构发生变化而已,它可以随时进行内部调整和自我修正,对极权主义不会构成威胁。相反,社会极有可能被极权主义权力结构中的某一部分掌权者虏掠为\”人质\”,在权力蛋糕分配的博弈中占取优势。
即便极权主义内部发生质的改变,从理论上解构极权主义,但是中国历史以来形成的专制主义传统,也极有可能导向军人政治、强人政治、地方割据的长期混乱局面,也难以自动演进到民主。
因此,争取民主的希望仍然只可能来自于社会,通过持续不断地压力让极权主义不断调整与社会及人类生活之间的关系。争取民主是社会及人类正常生活本身的需求,而非来自于极权主义或者某个掌权的小团体,在他们眼中,权力始终是第一位的。极权主义还没有因为考虑(也不会考虑)社会及人类生活的需求而主动发生过任何改变,目前已经发生的改变都是迫于社会及人类生活的压力被动发生转向,事实上,从\”革命的共产主义\”运动演进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这是社会及人类生活付出沉重的代价换来的,而这一步,对于极权主义而言,同样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即极权主义正统理论形态完全被否定(它需要花更长的时间去构建新的理论形态,甚至于无法完成这一构建。),这本身就构成了社会民主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