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转型与十字方针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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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片为7月9日作者前往中医大附属一院探望刘晓波所拍(作者提供)

 
 

刘晓波先生离开我们转眼已经百日。数月来,我沉浸在难以言诉的伤痛之中,却不知能以怎样的方式,去表达对先生的哀思。先生“没有敌人”,视您为“敌”者却将您囚禁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您在禁锢之中离开这个冰冷的世界,陪伴您最后时刻的只有您挚爱的伴侣霞姐和寥寥几位亲人。日夜牵挂着您、与您被迫分离已九年的朋友们无法与您最后道别,无法送您一程。剥夺您自由的当权者甚至不允许在您身后有一个正常的葬礼——在您离去的第三天,他们就匆忙将您的骨灰撒入大海。各地公开表达悼念之情的公民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抓捕入狱。即便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仍旧对您恐惧入骨!

 

刘晓波先生是我尊敬的师长和挚友。最早与先生相识,是在2003年春,先生携爱妻霞姐来南方旅游,那天杭州朋友温克坚开车送先生伉俪来沪,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而此前,我早已在文字中熟悉先生并引为精神导师。从我学生时代文章惊宇内的文坛“黑马”,到后来在那个难忘的春夏之交中断国外访学毅然回国,在那个血色黎明,与死神擦肩而过,从容带领数千学生撤离死亡广场,既而被钦定的“黑手”,经历了20个月的牢狱之灾后,一位广受学子们欢迎的优秀教师失去了讲坛,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在自己的国度被封杀从读者视野里消失。这样的传奇经历,令我在与先生结识之前就已心向往之,原以为这样高大上的人物,只可远观,高山仰止,然互联网的技术进步大大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也打破了专制者的信息封锁,我竟有缘与先生相识、相知。与晓波近距离接触后我才发觉,这个激扬文字、狂放不羁的文学才子,私底下其实是个很平和的人,或许生活的磨砺,早已经将您淬炼成钢,岁月褪去了桀骜“黑马”的几许年少轻狂,更积淀了一份沉稳、大气与从容。晓波很为朋友着想,他本身是一个积极行动者,但从不以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更不以道德高标去责难别人,他甚至对待长年监控自己的“有关部门”的同志都平和、友善。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晓波的理念和行动在我眼里都堪称完美。

 

那几年我在颠沛流离中,只为了在网上的率性表达,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晓波在自身的困厄中,却时时不忘给予朋友和同道暖心的帮助,如同许多受到过先生无私帮助的人一样,我也得到过先生很多的鼓励和帮助。一多半是出于对先生人品才情的仰慕,我申请加入了先生所主持的独立中文笔会,还冒昧地请先生做了我的入会介绍人。

 

我与上海国保部门的关系日益紧张,父母和朋友们都为此惴惴不安!在晓波的关怀和笔会的直接帮助下,2008年初,我得到一个国际援助机构提供的机会,瑞典斯德哥尔摩市文化部邀请我出访瑞典一年。在接到访问邀请后,我与上海的国保展开艰难的“谈判”,其间的曲折和屈辱,令我一度想放弃出国的机会!当另一位我亲近的朋友告诉晓波我和国保之间爆发的激烈冲突,朋友后来转告我,晓波却以责怪的语气抱怨我:这样子还怎么走得了?朋友告诉我说晓波非常担忧我的处境,怕我继续待在上海会不安全……当我终于忍不住在网上向晓波倾诉委屈郁闷时,晓波耐心地开导我,劝我尽量忍耐,尽可能争取成行,否则很多朋友前期付出的努力就都白费了。终于我在警车的“护送”下,在父母的不舍而又庆幸中——他们不必再担心女儿会沦为“国家的囚徒”了——离开了故国。原以为只是离开一两年,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告别,孰料世事无常,这一去,我就此失去了至爱的母亲,我也失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导师、朋友和兄长般的晓波。

 

此后不到一年,晓波为“零八宪章”再度入狱。尽管我们联名签署了“我们和刘晓波不可分割”公开信,尽管我也到香港“中联办”门前举牌要求回国与您“同罪”,然而真正承受最多苦难的却是您和霞姐,我们谁也替代不了、分担不了分毫!我只能在遥远的异域,在失眠的夜里牵挂、思念着您和霞姐。

 

先生的受难也成就了您的荣耀,在奥斯陆,我和朋友们悲喜交集!见证和分享了您的荣耀。悲的是您在替我们所有的人受难,连您的爱人霞姐也在诺奖宣布之后被与世隔绝;喜的是国际社会看到了您的贡献,给予了中国人权民主事业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激励。

 

2013年岁末,在反复权衡、计划之后,我决定绕道越南肉身“翻墙”回国,并在2014年元旦后成功从越南进入云南,回到我的父母之邦。彼时,晓波已在牢里度过五年多,十一年的刑期将近过半。虽然我对先生能提前跨出炼狱几乎不抱希望,但此前我从不怀疑您会扛过这十一年,会归来与我们相聚!我期待着我们早日的重逢。

 

然而现实竟是这般残酷!得知先生患病的消息,我如遭雷击!那几日,我神思恍惚,寝食难安。在一次次失眠的夜里,打开网络追踪沈阳“中国医科大附属一院”官方网站的每日病情通报和网上或真或假的消息传闻,不觉泪流满面!此前与先生仅有的短短数面之缘和网络交流,也不断地在眼前闪回。我想起九年前我去国前夕在北京与先生的最后一次相见,记忆中先生一直是那样乐观、坚定、生命力顽强!难道这竟成我们最后一面?先生在被捕前和我最后一次网络聊天中,还建议我与瑞典邀请方协商,看能否将我在瑞典的访问期延长半年,这样我可以避过20周年的“敏感期”再回国,或许阻力会小些,我回国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些。您总是设身处地为朋友着想,可如今得知您正在生死边缘,我却做不了任何事!

 

在您的病况被公诸于世十天后,我终于不顾有关部门的劝阻,在一个周末悄悄去了沈阳,虽然明知无望见到您,可这是我唯一能为您做的了。那个凌晨,我在北国您所在的城市的旅店里醒来,想着先生就在离我不过数百米远的一所医院里,正辗转于病床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我却思念无从寄,惟有泪沾巾!悲伤如潮水般瞬间吞没了我!

 

手捧为您精心挑选的祈祝平安美好的百合花,却无法送到您手中!我在中医大附属一院徘徊彷徨,预料之中的“查无此人”,我把手机里晓波和霞姐的照片给人看,在所有可能的地方打听有没有人见过你们,却终一无所获。

 

我感觉晓波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晓波,你在哪里?你能感应到我来看你吗?你能感应到外面无数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的牵挂吗?九年来离你最近的一回,可是拼尽我全力,还是无法看你一眼……晓波,不要离开我们!还有那么多未竟的事业等待着你……天空中飘起了细雨,莫非苍天也在为你伤悲落泪?我心碎地意识到,这是我们今生最后的诀别。

 

仅仅在我从沈阳回来后的第四天,便传来晓波的噩耗。从当局不得不公开您的病情,只不过短暂的三个星期,您的生命就已走到尽头。我想起民初汤化龙挽宋教仁先生的一幅挽联:“倘许我作愤激语,谓神州将与先生毅魄俱沉,号哭范巨卿,白马素车无地赴;便降格就利害观,何国人忍把万里长城自坏,从容来君叔,抽刀移笔向谁言。”您与宋教仁先生一样,是为理想殉身的殉道者。而苍天何忍?每至历史的关键时刻,都给了中国最差的一种选择!这片土地难道真的被诅咒了吗?

 

晓波走后,我的心沉陷入一个巨大的黑洞!回国数年来,为不惊扰八旬老父,我活得麻木而隐忍,但求“苟全性命于乱世”。然只要有先生在,我的心便存有希望。如今先生竟在全世界众目睽睽之下,被蓄意谋杀以至无迹可寻!我的悲愤无以复加!您以善意待人,有情有义,不负初心。在一个被“斗争”哲学和“敌人”意识浸淫了七十年的国度,您以杜鹃啼血、精卫填海般的勇气和坚忍,放弃个人追求自由幸福的机会,不惜半生为楚囚,为国人求自由,为民族谋未来。令人无限悲哀的是,却有那么多的国人不了解您为何而死,甚至完全不知道您的存在。您“没有敌人”,却遭庸碌宵小们四面攻击。自私颟顸的当权者封杀您打压您囚禁您扼杀您;被奴化教育蒙蔽心智的“小粉红”们咒骂您是“卖国贼”;狂妄无知的海内外激进分子、野心家们诽谤您诋毁您。您生命中的最后九年,依然被冰封雪藏,至今几乎没有信息传递给外界。在您辞世百日后,也几乎无人能联系上您的爱妻霞姐,她被持续隔绝于孤独的黑暗之中。这个世界亏欠您太多!

 

“好好活下去!”一位远在异域多年不能回国的兄长在网线遥远的另一端叮嘱我。是的,我们都应该好好活下去。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死亡是肉体生命的极限,是每个人无法回避的未来。但也正因为死亡的存在,令有限的生命更有意义。多年来先生以“亡灵”的嘱托鞭策自己,替代那些倒在血色黎明的亡魂而活,终将自己点燃为火把,以自身对理想的献祭,驱散尘世间无边的黑暗,使生命绽放出眩目的光华。如今您已魂归大海,回到那生命之初的源地。晓波,您安息吧!您已完成尘世的使命。后死者将更奋然前行,继续走您未竟的路。

 

晓波,我们爱你!

晓波,想念你!

 

201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