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我觉得不必再为那位总支书记跟我讲的话保守秘密了,如今他已去世,也不会再给他造成什么影响了。我就对他们说:“我早听说过有关我的情况了。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到底是个什么结论自己都不清楚。要是还不让我看,就不必为我落实政策了!‘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他们不得不拿出我1957年的结论来,上面写着:“根据本人的反党言行,交群众批判,不戴右派帽子。‘我震惊极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当了二十多年右派,竟然根本没划我右派!天哪,这是怎么搞的?!……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顿时晕了过去。
在我稍微清醒过来时,只听得耳边有人说:“你的情况已报上级作专案处理。不让你看结论,是总支集体研究的,怕你接受不了,还怕你要追究个人责任。‘
《历史伤口——二十年右派寻访记》(明镜出版社)
他们怕追究个人责任,就这样掩盖事实真相,天理何在?!
后来,总支书记对我说:“你不要对我们有怨气,现总支是来帮你解决历史问题的,不是来整你的。‘这话也有道理,他们没有任何责任。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又经过了多次运动,早已物是人非。许多当事人都不见踪影,不知下落了,现在来给我们落实政策的是一拨新人。
事后听说,为了我这个案子,学校派人到某市档案馆查找右派名册。在所有右派名单、包括我校的右派名单中,根本没有我的名字。这才最后确认了我‘未划右派’的结论。
落实政策办公室主任说,既然不是右派,是不是要补发你二十多年的工资?这个问题要研究。后来他告诉我说:“你的材料已报上去,可中央现在没有这方面的文件,不能补发。‘最后给了我二百元的’困难补助‘。
我们永远是无奈的,我们这些可怜兮兮的知识分子。
结论虽然搞清楚了,可有什么用呢?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非但不能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连应该补发的工资也拿不到。
没把我划为右派,却把我当右派处理,到底是哪个环节、哪个人出的差错,查得清吗?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已经事过境迁,没有人出来说话,没有人承担责任,我怎么去查?
关于工资问题,中央只有一个‘55号文件’,谈的是改正右派的工资问题,当然不会涉及我这样没划右派的‘右派分子’,这是例外,是个案。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甚至觉得还不如原来划成了右派,那样至少恢复原级别原工资是不成问题的。可谁来管我这‘个案’呢?
二十多年的折磨,早已弄得我精疲力竭,身心交瘁,好不容易熬到改正,都已年过半百了。再说,我们还想在自己的专业上再做些工作,留给我们的日子不是很多了。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为过去的事伤脑筋了。
我想,我能活到今天,能争取到改正就不容易了。过去以为自己这辈子就那么交代了,想不到还有改正的一天。既然如此,也就知足吧。
再想想,我们的国家主席少奇同志,他的贡献那么大,可罪名那么多,死得那么惨,自己这点事算得了什么!遇事想不通、气不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老人家来……
以后的许多事实说明,右派尽管改正了,但在某些人眼里,这些人还是有问题的、低人一等的‘改正右派’,跟那些平反了的‘走资派’不一样。我虽然已被证明根本没划右派,但照样与‘改正右派’被同等看待。
我不愿在原单位再呆下去了,要求调动工作,可他们又不放,觉得我还是个人材。最后我跑到院长家里,向他陈述我的情况,请求允许我换个环境。
后来,我来到北京某科学研究院工作。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但右派的阴影似乎始终没有离开自己。1985年选派第一批讲师团成员时,有我的名字。领导对我说:“相信你们这些五十年代的人。‘我告诉他,我的胃切除了大半个,身体恐怕顶不住。结果,没让我去。评定职称时,这位领导说:”职称给年轻人更能发挥作用。’又嫌我老了,不中用了。后来听说,甚至有这样的话:“把他列入编外,想走就走。‘真叫人寒心。
历史的误会使我损失了太多的时间,如今年纪大了,但我还想多干工作。我要通过拼命地工作来证明我还活着,我还有用。我还绝不甘心落在别人后面!
但是,经过反右以来的政治挫折,接受了某些教训,我变成了一个畸形的人:除了本身业务,别的事不愿过问。平日也不愿讲话,即使看到一些不公正的事,也不敢说;在某些场合一定得发表意见时,总是深思再三。总之,当年的锐气全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