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 Sui并未打算为中国艺术摄影师任航脱光衣服。但随着那天工作的进展,她变得更加放松,衣服也就脱了下来。任航的拍照可能也因此变得令人兴奋,因为裸体有违社会常规,尤其是在公共场所,在中国,这种行为肯定会导致被逮捕或更糟的事情发生。冒险的气氛创造了信任,反叛的精神也一样。“有一种自由的感觉,”Jun Sui对我说。她外貌端庄,并不引人注目。在任航的照片里,她曲卷在两个直立的女子之间,胳膊从她们的大腿间伸过,两眼闪闪发光。“在我们的文化中,我们把身体隐藏起来,”任航曾说,在中国,“展示人们认为应该是私密的东西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Jun Sui说,任航鼓励他身边的人摆脱那种文化熏陶。
任航曾把自己的工作描述为“满足一种渴望”。他在几乎所有的东西上——一个人、一条蛇、一朵花——找到了美,然后把自己的照相机对准他的朋友和他的男友Jiaqi,把他们的身体变成了雕塑。2013年,他接受《Vice》杂志的采访时,记者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人对着空中、对着对方、对着一种色彩鲜艳的热带饮料小便的一系列照片。“你照片上的所有这些撒尿是怎么回事?”记者问,也许希望得到一个骇人听闻的回答。任航没能满足记者的愿望。“我喜欢用新的、生动和感性的方式来描绘每个器官,”他说。换句话说,小便并不是可耻的事情,也不带色情——而是一个生物学的现实,既好笑,又是一个事实。
任航照片中的人体看上去从来都不普通;有的幽默,有的怪诞,有的崇高,甚至令人不安。有一个压在一个身上的人堆,有小心翼翼地放在脸颊上的阴茎,有推向天空的骨盆。性感和性别变得不确定、不稳定。这些图片本该令人震惊或煽动情欲,但不知何故它们并不这样。照片展现的人体孔洞与棕榈叶或百合花一样精致漂亮。
还在中国传媒大学读书时,17岁的任航百无聊赖中拿起了一台傻瓜相机。几年后,他的摄影在北京首次展出,他几乎立即就被认定为艺术世界里的一颗新星。他在巴黎、维也纳、纽约办过展览,但在国内,任航却与地方当局起了冲突,常被逮捕。一次在中国的展览因“涉嫌性内容”未能过审而被叫停,还曾有人朝他的作品吐口水。
任航的照片讲述了中国青年的故事,这是反抗审查制度和社会约束的一代。多年来,美国人对中国的理解是经过政治过滤的,却很少通过他们的视角来看他们的文化。任航的作品挑战了我们的固有偏见。他曾说过他不希望别人“对中国人的印象是机器人”。他所有的照片都表现了生命,但也表现了死亡。有的拍了一个双脚被绳子倒吊在枯树上的全裸女子。有的可以看到头颅没入一袋袋水中,身体被烟雾吞噬。还有整整一个系列都是半埋在地里的身体。他的作品似乎是在承认,生命的代价是死亡。
“他再三重复自己从来不为拍摄做计划,”今年早些时候与任航合作出版了摄影作品集的塔森出版社(Taschen)编辑迪安·汉森(Dian Hanson)说。“他的生命里没有什么是计划好的。他决心要永远活在当下。对未来没有任何考虑。现在回想起来,这可以看成是一个不打算在此地久留的计划。”
尽管任航很少谈及,但他患有抑郁症。在中国,心理健康几乎是和裸体一样的禁忌,为了不造成他人的不安,任航会表现出快乐的样子,但他常常在自己的网站上发表一些绝望的日记。2016年7月19日,他写道,“整个人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数月后的2月,他从一座建筑的28层跳楼身亡,时年29岁。
汉森告诉我,她不知道人们会如何处理任航的遗产。现在掌管着他遗产的家人,和很多中国人一样并不认可他的作品。一个记者曾问过任航,他如何应对在中国无法被接纳。“没错,我在中国是受到了限制,”他说。“国家对我的限制越多,我就越希望国家能收留我,能接受我这个人,接受我所做的事。”
本文是《纽约时报杂志》特别报道《他们所过的生活》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