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鲁迅。我从来不掩饰这个观点。但是,鲁迅小说里的人物还是可以作为案例分析对象的。并且,关于“阿Q精神”的贬义解释被人们普遍接受后,它有点被平反的意思,说是人要有一点这个精神的,或是自我精神治疗的一种方法。人们记住了这个精神,相对地,对“阿Q画圈”则不太关注。

“阿Q画圈”作为其精神的一部分,是有其特定含义的。他要在一贯的自轻自贱与狂妄无知之间,做出最艰难的平衡,在生命即将结束之际做好一个细节。人们固然可以嘲笑,连命都保不住了,还画圆了那个圈子干什么?——借用时下推特流行的一句话:你连吃饭还整不明白,还民运什么?

简化借用,可谓之“整饭问题”。整饭问题还有两个很好的反智主义支持文本,大概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有些记忆,其如“不学ABC,照样干革命”(毛时代后期),再如“中国话还说不利索,学英语有蛋用”(邓时代的高考失败者,热衷之)。
 
暂停整饭问题,回到阿Q画圈。个人以为,画圈是一种可敬的专业精神。这不是胡说八道。只要你把“阿Q画圈”与苏格拉底面对死亡的心态做比较,不难发现这位中国底层人士,还真有点苏格拉底精神。苏格拉底精神是否与“阿Q精神”有重叠之处,有待深刻的学术研究。而只要往深处推导一下,也不难发现“阿Q精神”与“达芬奇画蛋”也颇相似。
 
 “达芬奇画蛋”是1980年高考的作文题目。——记不太准,至少是1981年以前的事情。那个作文命题试图告诉即将成为社会精英的学子们,以后你们凡事要认真。不幸的是,中国学术传统里面特缺乏认真精神。许多大牌学者不屑于画蛋,干脆抄袭。
 
推究历史,我发现阿Q与鲁迅笔下的另一个小说人物孔乙己均可能出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并且是里面的一个故事的一个人物。那个故事说纪晓岚的高祖父有个好朋友,沧州的刘羽冲,食古不化:“偶得古兵书,伏读经年,自谓可将十万。会有土寇,自练乡兵与之角,全队溃覆,几为所擒。又得古水利书,伏读经年,自谓可使千里成沃壤。绘图列说于州官。州官亦好事,试与一村。沟洫甫成,水大至,顺渠灌入,人几为鱼。”
刘羽冲作为纪晓岚高祖的朋友,应为清朝初期的人。这个故事说明清朝初期的文人学问很毛糙,治学态度尚可——敢于实践,只可惜没能从失败中总结经验,再做实验,如达芬奇画蛋者。在另一端,刘羽冲的本意不在于济世而在于谋求官方认可即相应地位,所以,先自吹有将才,而后治水时,又经过正当途径谋求州官的支持。中规中矩的研究和实践都失败后,刘羽冲受了精神刺激。纪晓岚写道:由是不自得,恒独步庭阶,摇手自语曰:“古人岂欺我哉!”
 
不难看出,在鲁迅的小说里,孔乙己与阿Q身上都有刘羽冲的影子。猜测而言,这是鲁迅对其前的历史人物纪晓岚关注之故,尽管鲁迅对纪晓岚持否定态度。孔乙己的茴香豆的“回”之多种写法,无非是刘羽冲的兵法水利两类书籍之览;阿Q坚定地要画完一个意味命运终结的圆圈,无非是刘羽冲认真练兵以及将水利计划郑重其事递交官府的行为之改版。
 
刘羽冲还有他的衍生品没有苏格拉底的从容,也没有达芬奇的执着。这背后实际上是从纪晓岚到鲁迅的西学欠缺的写照,尤其是鲁迅,他毕竟留过东洋,在那里西学早已成为显学。鲁迅拒绝画圈的悲剧,因此也拒绝专业,放弃了医学。鲁迅不想生活方式发生巨大波折,因此定位于文学。他的成就之高,多是后世政治需要制造的泡沫。而在这个泡沫现在破灭了之后,“很不专业”的鲁迅学的研究者仍然没看到纪晓岚到鲁迅的文化轨迹,也更不知道苏格拉底以及达芬奇和纪晓岚与鲁迅的真正精神差异。
 
相对于真实的刘羽冲,纪晓岚是成功的,因为在他那个时代学而优则仕的原则是学术的基本价值观念。相对于虚构的孔乙己与阿Q,鲁迅是成功的,因为他没有沦于庸俗与落魄。他们不存在整饭问题的困扰,然而,他们从来没给中国社会带来一线希望:前者,以冷嘲热讽的方式对抗程朱理学的压力,个人解脱,王朝在线性地往堕落方向走;后者,以嬉笑怒骂的方式反抗域内统治,甚快己意,但对斯大林暴政献上了由衷崇敬。
 
若是活到毛时代,鲁迅更不可能出现整饭问题。但是,他一定遭遇脑贫穷。看看他崇拜者的遭遇就知道了,跪下来歌功颂德而没免于牛棚。这一切悲剧就在于他们从来不是什么思想家、学者,而是热衷于整饭至好、至精的俗夫。
 
整饭问题是鲁迅精神的“丰硕成果”,是脑贫穷的典型特征,是反智主义的又一个巅峰。所以,作为一个最现实的遭遇整饭问题的人,虽然不至于落魄拉阿Q,但我有画好民运(包括民主转型理论)这个圆圈的信心,我也决不会向狂妄的俗夫出让自己的尊严。当然,堕落作为人的自由权利之一种,我也无意干预,除非它挑战了理性交往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