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法国马克思专家谈他在中国如何“受骗”
 
卡尔·马克思铜像的木制替身耸立在德国特里尔市的广场上,特里尔是马克思的故乡。2017年4月,市议会终于批准了这尊纪念雕塑,它是为纪念马克思200周年诞辰而由中国送出的礼物,将于2018年5月5日揭幕 Harald Tittel/Deutsche Presse-Agentur, via Associated Press
 法国知名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家,曾经是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的(Gérard DUMENIL)杜美尼勒先生在法国以及美国出版了多本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专著,他本人也自称既是马克思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位“修正主义者”。在马克思诞辰两百周年纪念日的前后,杜美尼勒先生频频出现在法国媒体,5月4日在法国文化(France Culture)电台举办的一次有关马克思主义的专题讨论会上,他谈到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并且令人惊讶地披露说,他在中国曾经受骗,说他再也不愿意去中国了。

杜美尼勒先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曾经在法国东方语言学院学习中文,对中国文化,历史情有独钟,在法国五月风暴的前后,同许多法国热血青年一样对中国前领导人毛泽东十分着迷。近几年来,随着中国国内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热的掀起,杜美尼勒先生多次应邀前往北京参加讨论会,并且曾经在中国大学任教。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杜美尼勒先生认为自己在中国“受了骗”? 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原教旨学者,他如何评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国主席习近平近日在马克思诞辰两百周年纪念会上声称中国选择马克思主义是正确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实际应用,那么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思想是否有关联?

带着以上一系列问题,我们电话采访了杜美尼勒先生。

法广: 杜美尼勒先生,首先请您向我们介绍一下您的学术研究领域以及出版的相关著作。

杜美尼勒先生:我是一位CNRS 的研究经济的学者,今天已经退休,我与另一位学者多米尼克·勒维斯(Dominque Levis)一起发表了多本研究著作,她也是CNRS的研究员,我们的许多著作都是用英文发表,因为这样可以最大程度上增加受众。我们曾经在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两本有关宏观经济的书籍,我们正在準备出版第三本同类的书籍,最近我们正同英国的一家出版社合作,出版一本名为经营资本主义(capitalisme managérial)的作品,这本书是为纪念马克思诞辰两百週年而作,虽然从书名上来看不太明显,但是,这本书的副标题是:财產,管理,新经营模式的诞生。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梳理马克思的思想,寻找帮助解答今天社会疑问的答案,尤其涉及新自由主义。

法广:您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曾经学过中文,最近十多年来,您与中国学者之间的交流频繁,能否简单介绍一下您在中国参加的交流讨论会以及在中国大学教科的经验?

杜美尼勒先生:这一切主要是从2000年之后,主要是从2010年开始,我开始重新学习中文,我在上海復旦大学教了一个月的哲学课,也参加过多次学术讨论会。在復旦大学的教课过程很顺利,我的学生是哲学系的研究生。但是,我参加的学术讨论会令我十分失望,这是由於中国目前特殊的情况,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在中国其实面临的是一个十分尷尬的处境,因为中国政府自称遵循的是马克思主义,这使我感觉十分诡异,我因此决定停止与中方的交流。

法广:您在接受法国文化电臺採访时,您曾经表示您在中国受骗了,您可以解释一下为什麼怎麼说吗?

杜美尼勒先生:对,我确实使用了受骗这个词,这是因为一开始我没太明白,刚刚接触中国时,由於我过去出版了多本著作,我受到非常恭敬的接待,之所以说我受骗,具体地来说,中国自称马克思主义研究学院派几年前创设了两大刊物,其一叫做:《世界政治经济学评论》(World Review of Political Economie) ,另一份叫做《国际思想家评论》(International Critical Thought),他们请我为这两大刊物的撰写文章,主题是如何通过马克思的著作来解析今天的社会,当时是刊物创刊首期,我非常乐意地接受了。但是,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因为我后来发现,那些联繫我的人以及这两份杂誌遵循的都是中国式社会主义的主导思想,这使我很不高兴,因为我并不认为中国当今的社会模式与社会主义有任何关联。我第二次受骗是在一次讨论会上,有人告诉我说我要获得一个奖项,我获得的是二等奖,一等奖的获得者就是中国式社会主义思想的权威学者,因此,我明白了他们要我参加这些活动的目的。

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派拥有很多经费,他们在全世界召开讨论会,可以邀请各国的学者来参加,我的许多同事都很高兴去中国,因为他们十分绝望。所以,我明白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马克思主义思想主导下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理论获得学术界的公认,而我对此并不认同,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停止合作。

法广:您能否进一步阐述一下为什麼您认为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是马克思主义没有任何关係?

杜美尼勒先生:这是因为邓小平提出的所谓中国先发展资本主义,发展提高生產率,等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正如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再发展社会主义,我认为这完全是在开玩笑。因为今天的中国,一个统治阶层已经逐渐形成,正如我在书里面所描述的那样,今天在中国发展的是一种经营资本主义,是资本家与经营贵族联合结成统治阶层的资本主义社会,这些人正在佔领鉅额的资產,我根本就不相信今天的中国社会还有可能回过头来发展社会主义,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如果社会财富有一天会重新分配的话,只可能通过暴力甚至流血的过程。

法广:对您来说,中国还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吗?

杜美尼勒先生:不,绝对不是,中国是一个正在走向经营资本主义的国家,同西方美欧等国不同的是,中国并不一个新自由经营资本主义国家,因为中国保留了许多国家机构以及一党专制。中国政权很可能是受到了苏联的解体的影响,中国还期待恢復昔日的光辉,有一种民族主义的色彩,当然带有一定的中国特色,但是,将此叫做是社会主义制度,这实在是太不严谨了。

法广:中国主席习近平近日表示,中国选择马克思主义是十分正确的,中国特色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是中国模式成功的原因。您对此作何评论?

杜美尼勒先生:正如我刚纔所说的,中国正在建设的是一种经营资本主义,目前尚不是新自由主义,但是很可能会成为新自由主义。但是,为了让老百姓能够接受,中国在全世界拿出巨资寻求国际承认,至少寻求国际马克思主义研究学者的承认。

法广:中国政治局常委王沪寧近日表示,习近平思想是二十一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对您来说,习近平思想与马克思主义之间有什麼关係?

杜美尼勒先生: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在开玩笑,首先必须搞清楚什麼是马克思所指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至少应该是减低贫富差距,减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距离,而中国目前所走的完全是反方向。

至於习近平思想本身,我认为完全是空话,这不过是反反覆覆重复出现的陈词滥调,所谓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经常出现的词语就是以中国特有的方式发展现代化,在共產党的领导下,但这些都是空洞的理论。

法广:在您看来,西方应该如何与中国打交道?

杜美尼勒先生:西方国家根本不在乎中国是否是社会主义国家,马克思主义以及其他思潮都失败了,西方的主流思想是资本主义最终取得了胜利,中国的加入对西方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唯一的问题是中国是否会加入西方的已有的以美国为主导资本经营体制,还是中国会打造自己的经营体制,这个问题的回答目前还不知道,我认为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

法广:您如何评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

杜美尼勒先生:我并不认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派可以推动对马克思思想的研究,恰恰相反,我认为中国政府出动巨资宣传马克思主义是为自己的体制做宣传,同马克思主义并没有关係,在中国没有任何新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我在学术讨论会上所听到的一般都十分令人失望。

法广:最后,您还有什麼要补充说明的?

杜美尼勒先生:我并不是要批评中国,中国今天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不应该将中国伪装成是马克思主义,这就是我的主要观点,我对中国并不反感,恰恰相反,我从学生时代就对中国文化,歷史感兴趣,我

还学过中文,我对中国并没有任何偏见,中国必须面对自己沉重的歷史,这已经够承受的了。但是,不要要求我说,中国正在建设社会主义,这也实在太不严肃了,因为中国正在建设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别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