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多少人还记得今天(12月28日)是先生的生日。如果先生还活着,应63岁了。然而,先生因执念而将生命定格于62岁。



初识先生是1988年。当年先生的博士论文——《审美与人的自由》刊发后,引起学界很大轰动。有北师大中文系学生甚至复印了先生论文的部分内容,在校园中三一八纪念碑前散发与宣讲。在那个中国难得的思想学术活跃的年代,一匹文学思想界的“黑马”奔出,当然赢得众多青年学子的追捧。



记得88年秋的一个傍晚,我去自习时,路过师大一阶梯教室,见许多学生爬到窗户上,还有许多挤在教室门口,甚至有不少人就站在教室外草坪上,正认真听里面一人演讲。我好奇地前去问一同学,得知是先生讲座。我想挤进教室看看,但人实在太多,只好在窗外墙根下站听。那有些嘈喳的扩音器中传出一个稍带口吃但字句宏亮且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其中洋溢着指点文坛、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气概,给人一种千古文坛舍我其谁之感。

事实上,读先生文章,也能强烈感到那种言词的犀利、辛辣、离经叛道与不可一世。所以,当年听先生演讲与读先生文章,都给我一种孤傲不群而难以近人之感。

由于后来一爬在窗户上同学累了,下来休息时,我乘机爬上去探头远远看到讲台上坐着的先生,因相距较远,又加里面人实在太多,故留下的印象不深,以致多年后再见到先生,居然认不出来。



2002年秋的一天,任不寐先生到京住动物园附近,我前去相见时发现房中几人正围着一个有点口吃者热辩。任先生介绍这被围者就是先生。当时我有点吃惊,仔细看了看,才依稀感觉似曾相识,于是上前说:“老师可是我们八十年代大学生的偶像啊。我是北师大85级哲学系的。曾听过您的讲座。”先生楞了一下,辩论中断,回头似想问我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知先生读研期间与曾教过我,后出任教育部部长的袁贵仁先生是室友,因我报出85哲学系可能对先生有所触动,进而想了解点什么。然而,在我与先生随后数年的交往中,却从未听先生谈及袁先生的事。这或许是在现行体制下人生道路选择不同的避讳,将曾经的友谊留存于心底,而不给人任何牵累。



2003年春节前,在一次聚餐时再碰到先生,席间谈到笔会,我表示愿加入,而时任会长的先生则当场表示愿作入会介绍人,这让我感到先生待人的真诚与平易。

还有一次由包遵信先生出面召集在京师友们聚餐。



包遵信先生演讲

当天由于人较多,虽没有与先生说上几句话,但先生一个举动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一名服务员来收菜盘时,其中一个盘中还剩几根青菜,服务员已将那盘子端起准备拿走,只见先生赶紧伸手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那盘子,将盘中剩菜与汤汁一并拨到自己碗中全部吃掉。那种节俭让人难忘。

后来,我多次与先生吃饭时,特别留意了一下这个情况,发现先生都保持着此可贵的“光盘”习惯。据说这是先生小时挨饿与后来为良心而几度陷身囹圄所养成的习惯。



2004年中秋节前的一个下午,我到先生家拜访。因当时我在北京一民办中学做管理,于是先生就较详细地问起一些民办学校的情况。我对中国民办校存在的投资者唯钱是从,严重背离教育本质,误人子弟不逊于公办校的情况深表忧虑,先生在听我陈述后不无疑惑地问:“民办学校虽有很多问题,难道真不如公办校?”

对此问题三言两语显然无法说清,而中国现体制下民办校与西方自由经济下民办校的天壤之别值得追根溯源,深研细究,所以,最后我们约定,在适当时候,先生亲临我所在的民办校考察一番。然而,后因我不久就离开了那所学校,而致约定成空。



2005年夏,我一个大学同学因代理陕北油田案而被拘押,因此激起知识界一波营救热潮,我为此写了篇声援文章。

一天晚上,先生忽然来电说自己也写了篇为被拘押律师呼吁的文章,其中有些材料引自我的文章,特先告知我一声。

我当时听到很高兴也很惊讶,为先生治学著文的严谨而深深感动。这为我随后写文章树起了标杆,让我在任何引用证据材料上都不敢草率。



2007年10月28日,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精神导师,主编影响深远的《走向未来丛书》、《文化哲学丛书》、《中国哲学》的包遵信先生,因病去世。11月3日,告别会在北京东郊殡仪馆举行。先生与包老有挚友良师之情,自然不畏严寒,冲破阻扰,前往送别。



当天早上,我赶到殡仪馆时,见先生正与到场的有司人员交涉,但告别厅大门一直紧闭,眼看时间过去,先生忧急得在大厅前徘徊忧叹,以致悲愤落泪。先生凛凛傲骨,在多少苦难前昂然挺立,从无沮丧,这次为包老送别不平竟致落泪,可见先生情真意重。

当然,更让人难以想到的是,先生十几年后离世,竟遭际更倍不平对待。



2008年7月22日晚上,北京奥运会前夕,宪政学者张祖桦老师召集先生、王力雄、唯色、莫少平与我,到著名法学家于浩成先生家附近一酒店聚餐,83岁高龄的于老在他女儿陪同下前来饮酒聊天,而先生一如过往地以茶代酒。席间大家合影留念,我与先生合影时,先生坚拒我站立后边,要求要么两人坐下,要么两人站着。此举一扫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对先生性格孤傲的判断,深感先生外在冷峻背后平易的性情。



当晚大家谈得热烈,喝得尽兴。却不知自此一别,竟成与先生的永诀。



先生对人与社会怀抱善意,一生信守没有敌人,然而,在一个仰仗敌人苟延的时代,先生就成为了恐惧与谎言存续的最大敌人。

先生走了!相信先生在天国依旧俯视着满目疮痍的大地,忧心着国是民瘼。当此先生63岁冥诞之际,心香一柱,遥祭先生!也祈望先生在天之灵保守那些追随先生足迹者的脚踪!

(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文章已于2018-12-28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