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伟(前排右一)
(對於我個人,這也算香港“反送中”運動的縮小版,而對於達成遣返楊偉協議的中加兩國政府,卻是香港《逃犯條例》修訂的全球擴大版。眾所周知,好幾位加拿大人在中國監獄裡,等待解救)
在六四底層政治犯的訪談故事集《子彈鴉片》中,只有兩人僥倖逃出中國,一個是余志堅,2017年客死他鄉;一個是楊偉,我在四川省第三監獄的難友,如今即將被加拿大移民局遣返回中國,住多伦多的流亡作家盛雪昨天告之,楊偉在監獄給她打求救電話,說移民局已經買好2019年8月28日的遣返機票。
1998年6月,美國總統克林頓訪華,中美關係解凍,中國國內政治氛圍一度寬松,於是北京、武漢、成都、杭州、西安等地,在著名異議分子徐文立、秦永敏、王有才等的策划、串通下,公開組建“中國民主黨”,並不約而同,向各地政府民政部門提出民間黨團登記申請,還積極籌備召開“全國代表大會”。之後,遭到殘酷鎮壓,徐文立等人被捕重判,四川省也比照北京,將“中國民主黨四川分部”骨幹分子劉賢斌、佘万寶、胡明君、王森、李必豐等被捕重判,楊偉是官方指令抓捕重判的數十名民主黨人中,唯一的漏網之魚。
記得1999年開春的一天,已在國內逃竄數月的楊偉突然敲門。我從貓眼中看見是他,可一開門,他已下樓。我們一前一後到了黃忠小區墻外的茶園,覺得不踏實,又轉到附近的火鍋店,在包間坐定。他和盤托出逃離中國的計划,我說風險太大了吧。他說威哥,你算有點名氣,警察對你當然客氣,我是個啥呀?上次落他們手中,倒吊幾個小時,然後把住腦袋,一個勁兒撞牆,直到滿臉血滿頭包昏迷過去。我的腦子不行了,經常記不住事,拼命記吧,一會兒就又旋又暈。再也不能落在他們手裡了。
我無話可說了,就掏幾百人民幣硬塞過去。沒料到,幾天後,他真的用假身份證參加一個旅遊團,抵達泰國曼谷。之後脫團奔美國駐泰大使館,由於語言不通、身份不明,被警衛攔截。於是野狗一般流落異國街頭,某一天餓昏倒,被泰國僧人救起,帶進了寺廟。
之前他曾在成都近郊郫縣潛伏了幾日,我聽到的版本是,某個黃昏他意外撞見鄉村出殯,死者和他年齡差不多,於是靈機一動,尾隨到底。終於從死者父母手上,花100塊買了死者來不及注銷的《身份證》。再花200塊,僱專業違法人員換成自己的照片。當時中國比較落後,還沒有聯機、聯網或人臉識別這些高級玩意兒,所以就輕松搞定了。
他在泰國曼谷滯留了四年,其間多次向我求援,我轉而向紐約的中國人權主席劉青,還有已被放逐到羅德島的徐文立求援,終於讓聯合國難民署確定了他的前六四政治犯身份。加拿大接納了他。塵埃落定那天,他還給我打電話,我的老電話不用了,他又輾轉找到作家汪建輝轉達。
一眨眼又是多年,他渺無音訊。四川省第三監獄曾經集中關押了20多名六四政治犯,這些年都過得窩囊,不少人堅持六四信念,二進宮、三進宮,比如許萬平、李必豐、佘萬寶、劉賢斌、陳衛等等。只有楊偉,好歹出去了,所以他經常成為大夥兒的話題,自由當然是好東西。
可世事難料,在我2011年7月逃出中國之後,流亡作家盛雪從萬里之外的加拿大傳來消息,說楊偉出手傷人,被關進監獄了。她還傳來了探監的照片。楊偉滿面浮腫,精神恍惚,令我無比心疼。江湖迢遙,文人別無長物,只能用心寫寫他。在《子彈鴉片》這本書中,不僅有他的單篇,而且在開篇的兩萬字長文中,也提到和他的一段對話:
唉,你這樣的小小六四政治犯,跑哪兒呢?
只要沒獨裁,跑哪兒都一樣。
你還會為中國的民主奮鬥嗎?
我會學英語,為自己的生計奮鬥。
你會消失在茫茫人流中嗎?
暫時還不會。但有一天會。你我這種坐過牢的,早晚都會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他沒有消失在茫茫人流中。1999,我們在天安門大屠殺10周年見了最後一面,2019,在天安門大屠殺30周年,他將被加拿大遣返回中國。我不知道他在異國他鄉到底犯了什麼事,因何坐牢,為什麼一個政治難民,不能在加拿大得到依法處理;但我知道他在四川舊案未結,依據目前中國的倒退情況,一旦遣返,他這輩子就只有消失在獨裁監獄。
所以我反對遣返楊偉,反對遣返任何一個政治犯,無論出於什麼理由,加拿大政府這種助紂為虐、踐踏人權的先例不能開。
中國流亡作家
德國書業和平獎2012年獲得者:廖亦武
2019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