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剛剛發生的罪行正在抹掉還未過去的罪行,武漢病毒正在沖淡人們對香港屠殺的記憶,作為“時代錄音機”,我深感無力。我已寫得夠多,也許寫到死,也跟不上他們製造罪惡的速度……有意義嗎?《日瓦戈醫生》、《古拉格群島》、《呼吸鞦韆》,還有《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子彈鴉片》,對於今天瘟疫氾濫的眾多受害者,有意義嗎?
 
 
1,造謠

 
 

我是武漢病人

他們卻叫我武漢病毒

我在自己的祖國逃亡

我的職業是醫生

 
 

我在網上造謠:

一個病毒,一個P4實驗室将SARS和HIV

複制、合成、轉嫁的新冠肺炎病毒

在華南海鮮市場的

野生動物交易攤位

徘徊

如1840年的卡爾.馬克思在書上造謠:

一個幽靈,一個

共產主義的幽靈

在歐洲大陸

徘徊

 
 

我預言在這場未知變異中

病毒失去的是枷鎖

傳染的是整個世界

而《共產黨宣言》同樣寫著:

在這場革命中

無產者失去的是枷鎖

得到的是整個世界

 
 

2,審訊

 
 

卡爾.馬克思沒被警告

雖然他是所有紅色災難的源頭

我被警告了,官方下達《訓誡書》

八個造謠者,八個醫生

如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被捉進同一囚籠

審訊通宵達旦,警察指著三隻果子狸

幾百隻蝙蝠、一群猴子質問

這些實驗室的犧牲品

怎麼會遛達到野味市場

 
 

它、它、它們不是被人吃了嗎?

它、它、它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它們的鬼魂在這裡,警察說

它們的鬼魂一會兒穿警服

一會兒穿囚服,是你也是我

 

 
我說你瘋了嗎?

潘多拉的盒子不能打開

既然打開了

就得讓人民知道

警察說你瘋了嗎?

中國不缺人民,缺的是穩定

穩定的中國人民能吃掉潘多拉的盒子

不穩定的中國人民

只有被蝙蝠、果子狸、猴子身上的病毒吃掉

 
 

我說你錯了

是人通過蝙蝠、果子狸、猴子試驗病毒

是人把感染病毒的蝙蝠、果子狸、猴子賣掉和吃掉

然後人被蝙蝠、果子狸、猴子身上的病毒吃掉

 

 
警察說這與你有什麼關係

中國人死一半與你有什麼關係

全世界死一半與你有什麽關係

 

我說我也會死

警察說但是你還沒死

我說我是醫生,警察說

打死你這種造謠醫生

我代表蝙蝠、果子狸、猴子和人民

打死你這種製造動亂的……

 

 
我只能簽字畫押,舉手投降

在籠子裡繼續等待

電視認罪,不料一轉眼牢門洞開

冬日光束如子彈噠噠射入

我們沒被處決,雖然

來自《1984》的老大哥隱身在太陽的靶心

同志們,他說,歡迎歸來

 
 

3,封城

 
 

翻雲覆雨,時來運轉

可我謝絕火線入黨

接過口罩、手套和防護服

專車奔赴火線醫院

沿途地廣人稀,老天爺啊,真封城了

這是除夕前夜,千里江漢平原,長江兩岸

車站、路口和碼頭都重兵把守

寥寥無幾的過客

被穿戴防毒面具的野戰部隊攔截

量體溫,查《通行證》,一條接一條

過濾手機信息

造謠者居然前赴後繼:

都刪除嗎?是是

還轉發嗎?不不

你已涉嫌尋釁滋事,我我

 

不由分說,撂翻在地

反銬,塞進囚車

而另一名造謠者,在被撂翻之前

就自己栽倒了,直挺挺

如一截喘粗氣的棍子扔在街沿

殯葬車過來了

不,我身邊的領導說,是救護車

 
 

我想搧他一個嘴巴

如一個月前,他受株連

想搧我一個嘴巴——接著是從地方報紙

到中央電視臺的全方位闢謠

再接著是春運,回家過年的人們

如四通八達的河流,從這兒

湧向五湖四海

病毒乘機擴散,覆水難收

只有八個造謠者

被擴散的病毒解救

 
 

4,醫院

 
 

我是籠中鳥

來不及振翅

就被轉移到另一鳥籠

玻璃窗外,門診樓內

發燒的群眾如無邊的氣流,來自宇宙

掠過茫茫星空和海洋

一浪吞噬一浪

而病毒如隱身波濤的鯊魚,橫衝直撞

獵殺我們的五臟六腑

這是人類歷史上最艱難的遠征

檯階到走廊,門診到病房

不足百米的路

要跋涉幾天幾夜。不少人

倒斃途中,轉眼被塞進收屍袋運走

沒有告別,甚至不清楚姓甚名誰。不少人

睡在過道,得不到診斷,做夢也叫護士護士

護士崩潰了,捶胸頓腳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擠過來

父親般安慰她:阿姨別哭

我一家五口死了四口

也沒哭——你能介紹我進孤兒院嗎?

 
 

還沒床位嗎?一個老奶奶

在喃喃自語,她的老伴兒

坐在輪椅上靜靜過世

我明白他想躺下,我也想

躺下,哪怕幾分鐘

 
 

焚屍爐恍若隔世,又近在

咫尺,當我睜著眼睛做白日夢

或閉著眼睛值夜班

整面牆熊熊燃燒,活動病床

也輝煌起來,我變成一個殯葬工

放下聽診器,拿起鏟子清除遺物

我鏟出去幾百個智能手機

如同納粹從毒氣室清除猶太人的

眼鏡、牙套和其它金屬

 
 

接下來,我的助手

一個直接倒地,一個永久

隔離,最有希望生還的病人

突然扯下口罩,機槍般呸呸噴射

這個偉大的詩人怒吼著:

我唯一的武器是唾沫

我的信仰爬滿蒼蠅

 

他被衝進醫院的武警制伏

五花大綁,透明強力膠封口

有人問吃飯怎麽辦,有人答

他扛不過今晚,所以

不用吃飯了。

 
 

5,回家

 
 

該休息了,領導也說

該休息了,一個半月沒回家

病毒早已由無名怪胎

裂變成無數興風作浪的著名妖怪

這個帝國

先封八個造謠者的口,再封

億萬傳謠者的口,而病毒的口

是封不住的。這個帝國

病毒的言論自由高於人類

病毒奮起抗暴

還不用坐牢。於是懦弱的人類

一座接一座封城,并圍追堵截

逃向城外的人類

 
 

充滿疲憊,我只想回家,只想

回歸往昔的生活。熱乾麵,熱被窩

喝酒聊天,山南海北

就是不關心國家大事

好遙遠呀,走一趟親戚,如今

比走月球還遙遠,而家比監獄

更像監獄。社區的門鎖著,樓道門

也鎖著,家家戶戶的門都反鎖著

鑰匙由親愛的黨統一保管

我老婆用備用鑰匙擅自開鎖,鄰居

立即報警,於是家門被一腳踹開

警察站在中央,宣讀《訓誡書》:

我們希望你好好反省

如果不思悔改

必將受到法律的製裁

 

明白嗎?

明白——我老婆回答

染病夭折的李文亮也這麽回答。如果

回答不明白,你會死得不明不白

但是誰都明白,一個正常社會

不能只有一個聲音

 
 

這是瘟疫蔓延時的重逢,一對

蒙面夫妻,在蒙面警方的陪同下

點頭,進門,鎖門

再補一道封條。他媽的

比死刑犯的待遇好很多

我洗澡消毒,癱軟在床,蠢豬般昏睡

兩天兩夜,接著吃飯、做愛

科研人員都知道,哪怕

試驗室的老鼠

也要吃飯、做愛

 
 

再接著踱步,從臥房到廚房

穿過客廳,看書上網

陪四歲女兒玩拼圖

想想中國史書中那些

苟且偷生的前輩,周文王被關地窖

而推演《周易》

胡風向毛澤東上三十萬言書

而勞改二十餘年

我也動筆嗎——可來不及了

家門又被一腳踹開

訓誡過我們的警察站在中央,宣布此樓

剛確診數例病患,所有住戶

必須立即隔離

 
 

我高喊:老子沒有發燒!

可寡不敵眾。驚恐萬狀的女兒

像小雞被老鷹叼走

戀家的老婆最頑強

衝進廚房,抵死不出

幾個壯漢撞碎玻璃門

奪下她手中的菜刀,如對付

一條披星戴月的嗷嗷母狗

她尖叫:我有死在自己家裡的權利!

緊接著下身赤裸

睡褲被扒掉

 
 

老天爺啊

有什麼辦法

他們不讓遮羞,她光著屁股

被擡下樓,又光著屁股

鑽入車底,他們用電警棍

亂戳一氣,直到她昏迷

她的丈夫和女兒看在眼裡

 
 

6,隔離

 
 

尸滿為患,火葬場

紛紛告急,於是外地火葬場

紛紛增援武漢,他們臨行前握緊拳頭

對著五星紅旗,莊嚴宣誓:

為了實現共產主義,快燒多燒

盡最大的能力燒,幾十年如一日

燒幾百人如燒一人

 
 

這是一場看不見的戰爭

病毒兵團排山倒海,不斷炸裂

迸濺,落地開花,殺向全世界

而我逆向而行

蝙蝠形狀的風嗤嗤尖嘯

如一望無際的醉漢,跌跌撞撞

妻女轉瞬成為回憶,听說她們

進了叫“方舟”的集中營

不,叫“方艙”

與《創世紀》那艘洪荒大船

僅半字之差

 
 

可我的去處沒有地名

沒有樹木

也沒有不祥的烏鴉,只有

防彈玻璃和磚墻。經過

噴霧消毒,我赤條條

如刮盡鱗甲的魚

下沉到某個魚缸

我喊破嗓子

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是

醒不了的噩夢,醫生在鬼門關前

搶救病人,稍不留神

棉被就換成收屍袋

有三個孩子裝在一個袋中

有一個哮喘婦女

亂摘口罩,護士趕過來,手提滅火器

她連連後退,嚷嚷憋死了

接著嘩啦翻倒

真咽氣了

 
 

在夢中失眠

笑比哭難看

你發燒嗎?你呼吸

困難嗎?不不,我喘吁吁回答

於是不由分說,插管,輸液

戴氧氣面罩

 
 

運屍車穿過腦海,我的靈魂

把牢方向盤。我的靈魂

噠噠起跳,如擰足發條的鐵皮青蛙

值班領導來了,神思恍惚中

當今皇上也來了,我說

不想死在這裡

 
 

你想死在哪裡

家裡

你沒家了

那就死在城裡

這個城不是你的,這個祖國

也不是你的

誰的

人民的

我不是人民嗎

沒染病,你是人民

染病了,你就不是。知道

切爾諾貝利嗎?你只能死在這裡

猶如被核輻射的倒霉蛋,死了只能

躺在鉛鑄的罩子裡

 
 

毛髮根根倒豎

我蹦到半空,猶如彈簧

領導的下巴遭重擊

警鈴四起,護士和病人們

連環驚叫,我被七手八腳按倒

加倍注射鎮靜劑

當再次醒來

已是兩天後,在收屍袋裡

如硬邦邦的柴禾

扔在堆積如山的柴禾裡

 
 

7,逃亡

 
 

這是最殘忍的季節,孕育著丁香……

一個寫詩的火化師傅,模仿艾略特

在《荒原》中感歎:

這是最殘忍的的天堂通道

不需要門崗

因為死人不會亂跑……

 
 

話未落音,我就

從收屍袋裡坐起來。那傢伙

驚恐失色,連呼見鬼

我在明晃晃的爐口這邊回答:

是的,見鬼

然後扭頭離開

 

 
進城和出城的路

都被阻斷,彎彎曲曲的戰壕

注滿流水,如國與國的界河

令人望而生畏。我返身朝南

一堵圍墻竟橫穿馬路

連綿不絕,把武漢三鎮

分割為東西柏林

這是冷戰嗎?西武漢比東武漢

更民主自由,沒有“斯塔西”?

還是新冠肺炎和檢舉肺炎的群眾

都更稀少,更遲鈍?

我繞著墻根思考

如一條咬著自己尾巴轉圈兒的哲學狗

當停止的剎那

兩個解放軍衝到跟前

喝問“當夜口令”

 
 

我擡起雙臂:來吧

憤怒的人民不再恐懼

 
 

我扒開口罩,噴射唾沫

這是人民唯一的武器

 
 

他們羚羊般躲閃,我羚羊般

躥上車頂,又躥過墻頭

身後傳來槍聲和警笛——又能怎樣呢

這個夜晚,遍地都是無家可歸

無處可去的擬似

或確診病人,殯葬車

救護車或警車

在大夥兒四周穿梭

 

 
一個小女孩追著一輛殯葬車

她的媽媽被拉走了,昨天

她的爸爸和爺爺也被拉走了

她嗓音嘶啞,摔著跟頭

車跑遠了,沒影兒了,她還在追

還在喊:你不要我了,媽媽……

 
 

一座立交橋上,我碰見

兩個形銷骨立的鬼

一個從隔離區偷跑,一個從家中偷跑

他們晃盪到半夜,饑寒交迫

他們請求我拍下遺囑,將視頻上網

然後翻過欄杆跳下去

我用他們的手機

通知巡警,我想自己要不要

也跳下去

 

天快亮了,大雪紛飛

高速路也關閉了。一輛貨車

在裡面來回六天,找不著出口

第七天,上帝的休息日

司機棄車而逃,高速路外傳來

巡警的喝叫:

站住!

口令!

 

我遠遠望見

他跳下另一座立交橋

我再次想

自己要不要也跳下去

 
 

——我是武漢病人

他們卻叫我武漢病毒

我在自己的祖國逃亡

我的職業是醫生——

 

 
這是我提前寫好的墓誌銘

雖然我知道

在這場史無前例的瘟疫中

為謊言帝國殉葬的中國人

誰也留不下墓誌銘

     
 
            2020年2月18日完稿於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