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苦也有宁静。街上没人去关心张汉泉是个历史反革命分子加特嫌的事儿,当然与他的职业、医德也有关。工厂里也没人轻慢田懿是个犯了大错误的人,有时候不合群也是一种保护色。上面似乎忘记了阶级斗争,老百姓看人的标准也就回到了只看个人品行的老观念。每隔上几个月,他们还会相约悄悄地去焦成贵家作次客。每次,张汉泉总会带上一点菜,是因他和菜农们关系好。
在田懿的坚持下,这对夫妻每隔十天半月会见上一次面,有了比较重要事儿便由儿子当信使。一般情况下,总是田懿领着儿子晚上去诊所,停留上一两个钟头再返回。每次过去,田懿总要带上点食品,哪怕就一个馒头。张汉泉也会想方设法弄点吃的招待那娘儿俩,若小溪沟里捉到几条小鱼或泥鳅,他就会兴奋不已。一次,他看着那娘儿俩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做的清蒸鱼,忘情地说起了他在那个海岛上伙同工友们捉海鱼的故事,把个楚楚听得大睁双眼。
田懿的坚持也与一件事相关,镇上和生活区很多人议论,说刘主席也回来老家花明楼搞调查,没打官腔,郑重许诺要改变局面。消息没有假,因为江东厂到花明楼不到百里地。有人看见了刘少奇和他的革命妻子。田懿对丈夫说:“早该这样做。不过,认错总比不认错好,你说呢?”张汉泉答:“是呀是呀。”
楚楚对父亲开始有了敬重感。他原先只以妈妈为荣,夸妈妈是大官,打过仗,但此种骄傲随着来到工厂便降到了冰点。他不明白妈妈犯下了什么大错误,但他看得分明妈妈再也没有小车坐了。现在,他开始要求父亲多讲讲海外的传奇经历,他在课堂上是听不到的。
楚楚上中学了,社会上物质生活也开始了好转,田懿的心情几乎从阴影里完全走了出来。她甚至喜欢起了现在的生活,上班清闲,下班后也有了余暇时间,因为儿子有了生活自理能力,学会了烧煤球和煮饭,还能去粮店买米。她与科里同事以及邻里的关系也有所改善,是因时日一长,人们发现这个副科长生活严谨,谈吐不俗。她本能地不希望栾和文夫妇仍掂记丢在大陆的儿子,害怕失去儿子。她忘光了王明山,每年只在年关前才给老战友韩宝生写封信。但她跑镇上的次数更多了,每星期必去一次甚至两次,哪怕见面后什么话都不讲,只是默默地对视着坐上几分钟,也能感觉心里踏实。说来也怪,她恶梦也做得少了。
此种相距才两里来地却分居的夫妻生活,渐渐,镇上不少人和生活区的人看在了眼里,明白了他们的苦衷,又认为他们过于多虑,理由是现在毛主席退居了二线,刘主席统揽大局,强调搞生产。也有一两个好心人劝田懿:“住一起算啦,免得来回跑。”田懿总是笑而不答。就连科长也关心起了田懿,是因他获知了田懿的来历,终不敢再摆架子。一次,他讨好似地道,“田科长,你们复婚得啦,怕它个球。”田懿第一次笑答,“我和他是老夫老妻了,形式不重要,这样过也挺好。”
张汉泉仍保持着警惕,惟恐自己卑贱身份影响田懿。他对田懿讲了几次:“你一个月来看我一次足够了。路不远,有什么事,打发楚楚过来一下就得了。”但田懿只当没听见,他不能再赶田懿走,只能由得她。此外,他又有了幻觉,时代不会再闹腾。
楚楚自上初二,张汉泉便重视起了对他的教育。他无奈的是不比他当年在海外可以看到很多书籍,很多话还必须照顾到时尚,他只能多讲讲各处的风土人情,心情好时父子俩对上几句简单英语。偶尔,父子还起了争论。田懿自叹不如张汉泉的见识广,只能提醒张汉泉欲速则不达。
“我知道。”张汉泉道:“不到三十岁,人很难真正明白人生,我只不过先让他留点印象。”
然而,张汉泉的努力基本上是无用功。学校的教育和社会上的流行观念所起的作用,使张楚楚很快就把父母的很多劝告忘了个干净。况且,每年五一节和十一节前夕,总是政府枪决人犯的时刻,每次被处决的人犯,打头的必是反革命集团首犯和主犯,刑场就在城里到红石岭镇之间的荒山上。那照例是几万人参加的宣判大会,会后,十几部摩托车开道,卡车上架着机关枪,押着插上死标的罪犯,沿途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宛如节日盛会。中学生尤其兴奋,既有着深深恐惧,又有着神经亢奋。无疑,这正是政府要的效果。于是,张楚楚只有在忘记了父亲的身份时,才可能记住父亲的某些话。对此,张汉泉无奈,田懿一样无奈。
不过,这也证明了张汉泉的警惕很必要。
毛主席又高喊阶级斗争了,要求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次,田懿反应很激烈:“又发疯了,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田懿尤其反感报纸上的宣传,说:“我被地主阶级出身的汉奸王则普陷害过,也被贫苦阶级出身的人渣杨友堂祸害过。不具体分析,眉毛胡子一把抓,这叫鬼主义,叫鬼打架。”  
张汉泉忙劝:“注意影响,可不能去外面讲。”
“再这样搞,我不如干脆让他们撸到底,去做工。”
“退一万步,也要待到楚楚有了工作再考虑别的事。”
 
 
    很快,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
镇上来了工作队,谓之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叫四清运动。这是初冬一个午后,十几名打着背包,提着盛有洗漱用具网袋的工作队员进了红石岭镇,他们年龄多在三十岁上下,事前经过了培训,再现了十几年前土改工作队的战时作风,人人脸色严肃,警惕性很高。他们在几个农业队长和基干民兵的导引下,坚持政策,分别住进了家境格外困苦的贫下中农家庭,声称同吃,同住,同劳动,下一步乃是访贫问苦,建立贫下中农协会,清算“四不清”干部的多吃多占劣行。因为北京坚持认为,农村的困苦与怨恨,全是基层小官员所致。这些萝卜头小官只能认倒霉,因为他们执行的可是县里、省里和北京的政策,怎么错的总是下面呢?但没人敢说上半个不字。
镇上人一样开始了窃窃私语,一时并弄不明白这个称为第二次土改的四清运动要干什么?因为上次土改,被杀被整的都不是共产党的同路人,这次要整的却都是共产党的基层小官员,这是清理门户呢,还是弃卒保车保帅?但疑惑归疑惑,识时务归识时务。
工作队进驻第三天下午,召开了全镇居民和农业人口的四清动员大会。几百人围满了一个大操坪。张汉泉接到的通知是家家户户皆要参会,便也提个小竹椅去了。
    工作队长三十多岁,胖胖的,模样斯文,是湖区一个县的教育局长,确也是个小文人。他宣布会议正式开始,脸色就变了,眼光咄咄逼人,厉声喊道:“首先宣布一条规定,所有地、富、反、坏、右分子,不得参加会议。滚出去。”
    镇上共有十几个阶级敌人,没有人敢违令,皆灰溜溜走了,仿佛紧紧夹着尾巴的狗。张汉泉自不例外。
估计快要放学了,张汉泉去了学校大门口等楚楚。之后,他告诉楚楚转告妈妈,运动期间,切切不要来看他,不到迫不得已,楚楚也不要进诊所。
张汉泉预见不差,天断黑时,已被工作队宣布靠边站的镇上农业大队长路过诊所门口,见四下无人,朝医生丢下一句话:“要识轻重啊,不要让那边厂子里那娘儿俩进你家们,免得招来基干民兵,故意盘问你们是什么关系,出你们的丑。”
    晚上九点来钟,田懿匆匆赶了来,后面跟着楚楚。张汉泉第一次朝儿子大发火:“怎么又来了,你没告诉你妈?”
    楚楚也来了气,大声道:“我讲了,讲了,妈非要过来,怪我?”
    田懿示意楚楚外面去,问:“今天是什么情况?”
张汉泉告以经过
田懿坐在櫈子上,铁青着脸,思索着。
张汉泉又告:“听镇上人讲,第二次土改来了”。
田懿不答,仍在思索,却如木偶一般。
突然间,张汉泉最担忧的情况出现了,四个基干民兵闯进了诊所,其中两人背着枪。领头的民兵排长进屋后,煞有介事地四下里看了看,望住四懿,冷冷地道:“你干什么的,来干什么?”
张汉泉忙答:“我们是一家人。”
民兵排长喝道:“我问了你吗?”又望向田懿,“回话啊,你干什么的,来干什么?”
这当儿,张楚楚奔进屋,很惊恐地傍住妈妈。张汉泉也本能地挨住妻子。
田懿已镇定下来,朝儿子道:“你出去,稍微走远点,也不要走很远,妈妈不喊你,你不要进来”。
张楚楚不肯走。
田懿加重了语气:“这里没你孩子的事,听妈妈的话。”
张楚楚很不情愿地出去了。
田懿望住民兵排长:“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民兵排长已恼羞成怒,却又多少有点中气不足,道:“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是个四类分子。”
张汉泉已涨红了脸,身子都颤抖了,张着嘴,说话不出。
田懿不愧经过风浪,扫视着那几人,喝道:“四类分子就不能有老婆孩子吗?好象共产党还没有宣布这一条禁令。”
几个民兵何时见过如此反问,皆不知如何回答,便相互示意个眼色,走了,民兵排长仍嘴硬:“现在来了工作队,你们不知道?我们是来给你们提个醒,别不识抬举。”
张汉泉仍旧呼着粗气,端来半杯茶水,递给田懿。
田懿喝了一口茶水,才把杯子放在桌上,突然哭了,爆发了,“你,你,我恨你。你回来干什么啊?你在那个公司医院干得好好的。你不止一次机会。谁要你去河南寻我?就算后来姓林的对你变了心,你还可以去找那个日本女人,总比回来等我要强。现在,我们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今天是好的,几个混混只不过恶作剧,哪天被他们抓个什么把柄,又得到授权,他们就会把你往死里整。说来说去,怪你,怪你,回来做什么哟?你是实心眼吗,你是蠢,比猪还蠢…..”
    楚楚跑进来了,从未见过妈妈这样歇斯底里,一下子被吓住,惊恐不已地看看这个望住那个,不知如何是好。
    张汉泉取来毛巾,示意楚楚递给妈妈。大约半个钟头后,田懿渐渐平静。
    张汉泉很坚决:“必须照我说的做,否则,倒霉的不是我一人,是一家人。就算我有罪,你们何罪之有?没什么大不了,我已经这样了,还能把我怎么样?放心,我挺得住,我不会轻易死。”他想想又道,“或许就如一场台风,不会久。”
    这话起了作用,田懿吃力地站起身,俩人久久对视,皆欲言还止。
 
 
    
约两月,田懿没来诊所。楚楚来过几次,前两次就一句话:“妈说,你是老运动员了,干脆把自己当根油条,自己注意身体。”
 第三次他说,“妈想去乡下抱只小狗回来,给你作伴,问你喜不喜欢狗?”
    张汉泉连连摇头,理由是他不喜欢狗,其实是不忍心让一条一定会产生感情的生命遭遇可能的厄运。因为城镇经常勒令居民不准饲养鸡和狗,居民尚且不能违令,遑论他。
工作队员和积极分子尚未来找张汉泉的麻烦,是因运动的前期重点是整肃多吃多占的四不清干部。张汉泉不相信当局会这样便宜他,但他要吃饭,仍旧得营生,只不过非要紧事儿不出门。
    运动很快转了方向,原来,整四不清干部是刘主席的政策,重点整队级敌人和重组阶级队伍是毛主席的战略。积极分子更加来劲,因为自土改至今,怎么整治阶级敌人都不用担心犯错误,四不清干部莫不庆幸有了替死鬼,纷纷乐于立功赎罪。所有的群众一样没有心理负担,一来生活的乐趣离不开有人活得比自个更不如,二来傻瓜都明白工作队员后面有警察,警察后面是拿枪的解放军。于是,阶级敌人全都成了瓮中之鳖,只能任凭捉拿、宰割、鄙视、嘲笑。
张汉泉得到的待遇是:禁止给任何人行医。每天在大街上清扫卫生,每月发给十五元生活费。出门在外,胸前必须佩挂上书“历史反革命分子,劳改释放犯,特嫌”的白布条。
这样的待遇对张汉泉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除了明显的人格侮辱,不能再行医,他的收入便骤减。本来左邻右舍见了他总是含笑喊他张医生,自从来了工作队,他们便纷纷躲之惟恐不及。另者,他不能行医了,患者便另觅医家,既已无求于他,人家也就犯不着再记他的好处。世态炎凉,自此日甚。
    终于,张汉泉极为猥琐的形象被张楚楚看见了。
    这天,操坪上又一次召开了全镇的批斗大会,主要批斗一个地主分子和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其它的阶级敌人都被喝令陪斗,于是站了一大排人。批斗会结束,张汉泉的清扫任务仍须完成。当他清扫到供销社门外,五六个中学生欢笑着从里奔出,马上一个声音尖叫:“张楚楚,看看你爸爸。”
    扫地的张汉泉和学生群里的张楚楚皆猝不及防,瞬间竟手足无措。随着一阵哄笑,那几个学生抛下张楚楚,杨长而去。张楚楚看着父亲,脸色刹那间涨得通红,感觉了一种奇耻大辱。他的眼光由怨恨而仇恨,忽疯了似地跑了。
    张汉泉痛苦至极,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天黑了,几百米路程,他一步一挪,竟走了近一个钟头。进屋后,他关上门,和衣倒在床上。他浮现了种种可怕的念头,恨不得现在解脱。
    那边田懿屋里,是儿子的嚎啕大哭,是妈妈的默默无言。张楚楚不肯去念书了,受不了同学的鄙视,自己也鄙视父亲的可耻身份。田懿读得懂儿子的感受,那无异于她被杨友堂强奸后的摧肝裂胆。她的痛苦另与焦成贵相关。工厂也开始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焦成贵的右派身份又被提了出来。他摘了右派分子帽子,但是摘帽右派,仍旧不允许乱说乱动。几天前,她得知消息,去了焦家,意去安慰一番,见到的是焦成贵低头坐在桌边,陶岚蒙着被子啜泣,一双儿女泪眼模糊,一家人没有吃晚饭。她在焦家待了几分钟就逃也似地走了,想到的是工厂需要焦成贵的技术,这个留美专家的命运尚且如此,其他右派分子会是什么样的厄运呢?而当年经她手批阅的右派分子名额,就有几千人。
    田懿的思维快走上极端了。儿子的痛哭,使她想起了栾和文夫妇。那对夫妇若不离开中国,只会比张汉泉的命运更惨,难怪栾和文不接受她的劝降…….
    田懿的目光渐渐回归现实。儿子哭累了,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已经十年了,她和楚楚相依为命。儿子不肯去读书,肯定不行,但用什么方法让儿子坚强起来,她一时无计可施。
    儿子快和妈妈一样高了。田懿费了很大劲才把楚楚抱上床,替儿子擦洗罢手脚盖上被子后,她就靠在床头上想心事,想象着一家人往后怎样生活。
    半夜时分,楚楚醒来,见着妈妈仍守在身边,自顾流泪,一时忘了白天的羞耻,急问妈妈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去睡觉。
    田懿问:“楚儿,你听得进妈妈的话么?”
    楚楚忙点头。
    “讲心里话”。
    “是心里话”。
    “那么,妈妈告诉你,你长大后为人做事能够做到爸爸的一半样,妈妈就没有白疼你”。
楚楚阴下了脸。
    田懿再道:“往后,妈妈会把很多事,是真实的事,慢慢告诉你。你爸当真不好,妈妈早就不会理睬他。你该听得懂这句话,妈妈自小心性高,能让妈妈记念的人,不多。”。
    楚楚脸色好了起来。
    “所以,如果你相信妈妈,就坚强起来,明天照常去上课。同学不理你,你也不必理他们。”
    楚楚犹豫了好一会,点了头。
不知是否天庭有眼,镇上的四清运动搞了大半年,结束了。随着工作队撤离,生活回到了运动前。
 
 
    楚楚由初中升为了高中,成绩不孬,尤其数学成绩好,志向是做个数学家或物理学家,张汉泉和田懿都为他高兴。他们意见一致,支持张楚楚的志向。
    工厂早已走上了正轨,二十几个车间全投了产,各方面的工作量便相应增加。因是国家重点企业,上面拨款也多,生活也得以大改善。生活区灯光球场就有几个,有免费澡堂,锅炉房免费供应开水,时常有露天电影看,子弟学校有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医院里有几十个床位。苏联专家早就没了影儿,只有他们居住的洋房见证了他们曾经的存在。干部工人皆知道中苏关系恶化已无可挽回,但象焦成贵这号“反苏”的右派分子仍得不到改正,因为过去反苏是罪行,现在不反苏一样是罪行,反正上面永远没有错,错的是下面。
    田懿仍旧工作清闲,是因总务科又添了一位副科长和几个科员,都是关系户,换在战争年代,田懿不能接受这号行为,但她现今算个什么官呢,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除了儿子的前途,田懿心思只在两件事上,一是数着日子再过上三两年就可以退休了,二是张汉泉的改正平反。过去,她把丈夫的改正平反总是放在第一位,现在把它们掉换了位置,一因她看得分明,丈夫的头发全白了,一脸皱纹,哪里还有他曾经气宇轩昂,英气外溢的形象,二因自已也没了信心,自己打自己脸的话语不堪回首。
因为工厂一样开始了社教运动,尽管不象乡镇那样一上来就派驻工作队,清组织清阶级并未奉行战时作风,基本上属于走过场。但不走走过场也不行。一天下午,田懿就被“请”去了组织部。
组织部一位年轻女干事代表组织与田懿谈话。此人也就小学文化,但有几分姿色,早就与一位主管财务的副厂长有了那事了。但这号人偏偏革命立场坚定,人前还装得十分正派。她和田懿未说上几句话,便训斥道:“根据群众反映,你自从来工厂,就与镇上一个反革命分子三天两头来往。有人反映你们已离婚,也有人反映你们根本就没离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需要向组织上讲清楚。因为,如果你们没有离婚,你就属于敌我不分,阶级立场的问题。你可要想清楚,你是共产党员。如果你们离了婚,但是仍旧经常来往,常常夜里约会,你就不止一个阶级立场问题,另有一个非法同居的男女作风问题。不敢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党纪上,道德上,都说不过去,你就不懂这么个简单道理?”
这是一个小房间,门倒是关上了,但女干事声音大,田懿能够肯定隔壁有人偷听。
田懿看住女干事,足有三分钟才开口:“非法同居?罪名轻了点。你只差没说是流氓犯罪,是不是这样?”
女干事因心虚脸色微红。其实,田懿根本不知女干事的桃色传闻。女干事恼羞成怒,叫了起来:“这里是组织部,你想干什么?要对抗组织吗?”
田懿也不想把事闹大,强压愤懑道:“你我都是女性,女性在生活中并非是强者,弱者对弱者太过咄咄逼人,不好。”
女干事又叫了:“流氓犯罪,是从你口里出来的,想赖账?”
田懿到底怒道:“你不觉得你浅薄,甚至下作吗?你不配跟我谈话,请你们组织部长来。”话一了,她扭头望向了墙壁。
“你一个总务科副科长,什么了不起……”女干事已比田懿更愤懑,幸而组织部长闻声赶了过来,他皱皱眉头,示意女干事出去。
组织部长南下时是团级干部,快退休了,到底水平高了很多。他给田懿倒了一杯水,说:“上面的精神,咱得服从。这个清查阶级,党的每个干部都要接受审查,把亲友间的关系说清楚。你与镇上那个人的关系,下面确实有反映,反映不小,只能请你谈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不愿谈,回去写成材料交上来也行。你看呢?”
田懿反问:“非要我回答?”
“最好趁这次机会,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由我们作个结论。明说吧,你不认识我,我早听说过你。当年转战中原,我是十八旅三团二营副营长,你那时已离开二十旅,去了军区后勤部。说起来我应喊你首长。现在清查你,我好为难。请你过来,是因为如果以后又来运动问这事,我担心你会更加讲不清楚。”
田懿的脸色更难看了,组织部长分明不忍心,道:“反正我快退休了,我再说点事。你下放工厂,上面就有安置,要求我们定期把你的情况汇报上去。我一直说,你表现不孬。所以,这次你也要配合一下。你还要想到一点,万一哪天上面大变化,再调你上去呢?”
    田懿却没有心情,许久才道:“谢谢你的苦心,往事如烟,如梦,如幻,不必再提。我只能这样回答,党内监控,由来已久,理由堂皇,爱护同志。下放我,并非不合我心意,我早就不想过半人半鬼的生活。我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既然你提到了过去,我就说一件事。当初他为十八旅办的那几批西药,里面的麻药、奎宁总救过几个伤员、病员的命吧。忘恩负义,已不堪回首,还非要把我们苦难夫妻的感情事盘问个仔细,哪个朝代象今天这样,不嫌无聊不嫌恶心吗?做个结论,管用吗?今天推翻昨天,明天又推翻今天,仅仅是胡闹吗?这叫堕落。所以,你们不妨把这个事挂在那里。不能给他平反,讲什么都没用。”
“我不是为难你。”
“我知道,谢谢你们”
几天后一个晚上,田懿一个人去镇上。张汉泉坐在桌子边,面前摊本医书,但他更多是呆呆地坐着。田懿告道楚楚在做作业,她过来坐坐就回去。之后,她象往日一样,替桌上茶杯换上热茶,就默默坐在一边。
张汉泉打破了沉默:“你没事吧?”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
“这么说还是有点事?”
听罢田懿的叙述,张汉泉道:“没必要记恨那个女干事啦,一来运动就是这号人吃香,你也记恨不过来。我看人家组织部长无歹意。你那样回答,我感觉有点冲。”
“我已经是忍了又忍,最客气的回答了。我不是对着他们,是对着…….我们两个,到底招惹了谁?几十年的患难夫妻,被弄得偷偷摸摸过日子,还不肯放过我们。”
她意犹未尽,愤愤地又道:“我们的爹和姨妈,也没有过这样的屈辱日子啊。还有马日事变后,也没有株连我…….”
“不要说了。”张汉泉小声喝道。
田懿换了话题:“楚儿考上了大学,我就打报告,我想提早一年退休。”
“你自己拿主意。”
“你的那事,怎么办呢?”
“别想那事了。”
“退了休,我就搬回来住。这次,你不要再拦我。我们已经老了,突然有个三病两痛,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就怕又来运动”。
“只要楚儿念了大学,我就什么都不管了,统统都给我见鬼去吧。”
张汉泉捉住田懿一只手,久久抚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个事,去年你在镇上扫地,没去成。今年我们一家人都要去啊,去扫墓。”
“我早算了日子,得提前一天,利用楚楚的星期天。”
“告诉你啰,早几天我梦见了爹,”田懿认真更伤感,“他看着我,爱理不理,我好怕。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没听他的话,进了组织,做了官。我十来岁就知道,爹希望我做一世清白人……他白疼了我”。
张汉泉不知怎样安慰才好,只好把田懿的手抓住更紧。
田懿近啜泣:“我真个好怕。论公,那阵子我有权,是科教文卫系统的反右领导小组组长,勾掉几十个人的名字,并不是做不到,我没有。后来,很多人被判劳教、劳改、遣返农村,我才发现坏事了,但是迟了。论私,你受了五年多牢狱之灾,我带着孩子只去看了你一次。换了是我坐牢,你知道了,会只去看我一次吗?你肯定会年年去看我。所以,爹不想理我,我只能恨自己。”
张汉泉岔开话:“这次扫墓,天气好的话,我们不要急于往回赶。我们也去公园走走,看场电影。”
田懿要走了,张汉泉示意从后门出去,他要送送田懿,自己也想散散步。
“你说那两口子还会记得楚儿吗?”
“应该忘记不了。”
“万一他们回来,要楚儿,我们怎么办?”
“从报纸上看,只怕十年之内,不会有这个万一。到了那时候,楚楚都成家立业了,他愿意认谁,由他吧。”
田懿心情开始好转:“楚儿会认我们,我能肯定。他早上一睁眼就喊妈,现在还是这样。”
“这个叫至情。呃,他在学校里没交女朋友吧?”
“应该还没有。他好学,这方面有点象你。”
“可惜他没有我们那个时候的条件,可以随便提问。这事对于一个人的心智成熟很重要。”
“又讲反动话,”田懿苦笑道,“怪不得你是个老运动员,老反革命分子。”
张汉泉也笑了,道:“如果这也叫反动话?那么现在你的反动话也不少。”
田懿仍旧苦笑,说:“我也没想到我变得这么快,现在不讲两句这号反动话,心里就堵得慌。”
张汉泉本能地四下看看,不愿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