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中国这城镇吧，除了后来残留加复古弄的那几个旅游景点，其它真没什么逛头，哪哪都一样，名字要是能随便换，到处都可以叫家乡，腻死。穿的衣服也都差不离儿，尤其冬天，男的蓝黑，女的红黄，距离稍微远点满大街熟人都认不出谁是谁。我也不指望出门都花孔雀百鸟园，但总该有点地域民族特点吧，怎么搞的怎么没劲怎么来呢，哎。
    取了钱又冷了场，除了雪厚些也没看出漠河有啥新鲜劲，在路边小店跟人搭话再一问，到北极村的车一天就一趟，赶忙走站点那等车了。
    上车坐稳老黄还是那一脸冷酷，连售票员问他要钱都听不见，我只好在旁边乖乖掏钱，完了瞥一眼发现老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心里不得劲了，心想不能拿这个蒙我吧，就算不是蒙，哥们这物质生活搞定了，精神生活不能只是欣赏老家伙装酷吧。于是开口：我在网上看人介绍的好书都读完了，现在这书都是第二三遍，您给指点指点接下来我该看点啥？
    老黄问：我看你包里装了几本书，都是甚？
    
    我搁行李架上扯出包，打开请老黄检阅，一本房龙的《宽容》，一本哈耶克的《自由宪章》，一本三糊涂的《中国传统文化的陷阱》，一本舒芜的《哀妇人》。
    老黄扫了眼：都还不错，你小子阅读面可以嘛。
    我装逼：这都是中国网民教育的好，房龙的算启蒙，浅显易懂轻松有趣，最适合大众普及。哈耶克的太深，我一天只能翻三四页，边看边琢磨看多了转不过来脑壳疼。糊涂的这本当初在网上读过，又买了本没事翻几页，我喜欢有幽默感的文字，所以看得次数最多。舒芜这家伙据说是个王八蛋，文革那会把身边人卖了个干净，不过书还不错。
    老黄调侃：你把舒芜和《宽容》放一起，然后说他是老王八蛋？
    我郑重：《宽容》写的是思想上言论上对异议者少数群体必须的尊重，就算只按字面意思，宽容也不是无原则一团和气，是非搞清楚且恶有恶报真诚悔罪的基础上才可以谈宽不宽容吧，那老东西恶报是有的，道过谦？
    老黄感慨：年轻人锋利些是好事，但啥事都不要太过。知道什么叫了解即宽恕吗，图图那本《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看过没？
    我那会跟人掰扯道理爱生气，感觉所有不认同自己的都是在胡搅蛮缠：当然看过，但人那也是先有真相才来的和解啊。连个起码的忏悔和道歉都没，就相互嘀咕着宽恕，这样的社会才真的没有未来！
    老黄郁闷：咱俩可能对相同的词汇做出了不同的理解，我那意思不是让你原谅，是理解，不是不批评罪孽，但要考虑到当时的环境，不要对因为无知无奈犯了罪的人太苛刻。
    我不屑：还是一切都是时代的错，社会的错那种老一套啊，把原因全赖出去，然后自己心安理得的美满幸福。一个人人标着膀子逃避责任和良知审判的社会，等着它的未来是光明还是黑暗，是进步还是沉沦？
    老黄不语。我趁胜追击：阿伦特那个平庸之恶您总该知道吧，那恶打哪来？不就是一个个选择逃避，停止思考的结果？
    老黄叹息：人，就那么回事儿，趋利避害是本能，不逃避能怎么办，一思考就是难受，天天思考就是日以继夜的折磨，又改变不了什么，没几个能受得了那罪。再说那年月人都被忽悠傻了，有几个正经会思考的。
    我穷追不舍：好，当时没那思考能力，有也改变不了可以逃避，之后呢，现在呢，是非善恶明明白白，为何公开道歉的就那么几个？网上说灾难来临时，只有跪下来顺服的没有站起来抗争的。灾难过去后，只有站起来控诉的没有跪下来忏悔的。是咱们的民族特点，真的是？
    老黄继续叹息：都那么回事儿，我看二战完了德国日本那段历史，也都是控诉的多忏悔的少，包括犹太人自己，那会犹太委员会配合纳粹把那么多自己人送进集中营，事后也没见哪个忏悔嘛。他们只不过运气好，制度捋顺了，社会有了那氛围，越来越多的人才有勇气互相搀着站出来，咱这儿连个病根都不让说，所有错全归四人帮，上行下效，你指望老百姓能学着啥。
    我大怒：所以一切又全是体制的错，总之个人全免责是吗？
    老黄深深叹息，一天三包劣质烟卷不间断的抽，气儿还能叹的这么深我也是佩服：当然不是，我那意思是不要拿着伟人的标准来要求普通人，当年犯了那些错，作了那些孽，对不住的人那么多，一不能挽回二无法弥补，这种情况下要求个人孤零零的站出来揭自己疤，这种撕心拉肺的难受劲你没经历尝试过是想象不到的。谁能做到咱都敬着，但做不到也不要苛责，毕竟这社会给了人太多逃避推卸的理由。
    我更怒：你怎么知道我想象不到，那个难受劲你经历尝试过？
    老黄沉默，脸上浮现出癌症晚期病人发作时的痛苦表情。
    分开三片顶阳骨，一盆雪水浇下来，这种传统小说里描述的激灵劲哥们当场有了深刻体验：我去，不是吧，文革那会你当过红卫兵造反派？打砸抢那一套你干过？你不是说自己是被斗的求死不能那一个吗？
    老黄瞬间脱了力，说话都拿鼻子吭哧：全干过，人都合伙打死过，被斗那是后来遭的报应。
    我果真体会不到那难受劲，只顾着新鲜开眼兴奋了：采访采访，采访采访，具体点说，当年都咋做的，咋想的，现在呢？
    老黄发声改回了嘴：老夫胸口永远的痛，是被你当八卦轶事来打听的吗。
    我一惊，羞愧感浮了上来，但还是难掩兴奋：我错了大爷，您就给我讲讲吧，现在网上正鼓励个人写家史呢，您这经历说出来写出来，对后辈对社会都会有贡献的。
    老黄奄奄一息：不说，疼，埋胸口立上碑逢年过节午夜梦回拜拜哭一场，平常不想，太疼，别指望我自己扒自己坟，我做不了伟人，没那能耐。
    咱那会也是真二，居然拿出哄孩子的语气喊：大爷。
    结果被老黄诈尸，就脸挨了一句：滚！
 
十三
 
    没敢再吭声儿，讪讪的去看窗外连绵起伏的雪，看到眼睛生疼，揉了一把扭头再看老黄，见识了什么是默默无语泪千行，一个面部没有任何难过痛苦悲伤，干脆没任何表情的人，眼泪居然能像决了堤的洪水般汹涌，我是完全理解不了，但也被震傻了。
    着实不会安慰人，不知道该说点啥，支吾半天只好硬拿出转移注意力的老招儿：您还没指点我呢？
    老黄一愣，紧跟着发现自己居然在哭，红了脸，把泪憋回去了，红也想憋但没成功，脸背过去对着窗外开口：你自己对哪方面有兴趣？
    我一看成了挺高兴，也没细想就回：有幽默感的。
    老黄怼我：去买笑话大全相声集。
    我赶忙解释：内容又好又有幽默感最好，内容太好没幽默感的也好，太深太枯燥的顶不住，纯玩幽默那是茶余饭后的休闲，喜欢归喜欢，但还是想趁年轻学点正经东西。
    老黄问：哲学社科思想类的？
    我拿不准：差不多吧。
    老黄说：何光沪，任不寐，秦晖，袁伟时他们早先编过一套书，叫《大学精神档案》读过没。
    我说没，老黄说：读去吧，必须打的底儿，读完看看对哪个人哪家理念有兴趣，再找全套的细读。
    我问：您觉着哪种理念最过瘾，好在哪？
    老黄一指《自由宪章》：就这个。
    我兴奋：是吧，我也是觉着哈耶克最牛逼，我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者。
    老黄被我恶心到满血复活，斜视加鄙视加歧视三合一瞄我：自由主义是很好，尤其在一点自由传统没有的中国，但啥事儿都不要走极端，任何理念推到尽头都会有它的困境，怎么可能彻头彻尾。
    我不服：怎么不能？什么困境？
    老黄无奈：按自由主义的理念，人是自己身体的主人，任何事只要不伤害他人，别人无权对他强制干涉对不对？
    我说对
    老黄继续：那开车不系安全带，骑摩托车不带头盔，蹲自家茅坑吸毒为啥在自由民主的正常国家也都被禁止？
    我发呆
    老黄再继续：早前外国还有个案子，有个人想吃人，网上征集自愿者，结果真有人报名去，那人也真被吃了，那案子一开始被判无罪，就是按自由主义理念来的，自己的身体自愿嘛。结果举国沸腾举世震惊，二审又改判了死刑，为啥？
    我痴呆
    老黄总结：人是个很复杂的动物，由人组成的社会就更复杂，基本理念和底线是要的，其它都是些相互争论妥协弹性变动的事儿。后生仔开口一定闭口彻底，以后被现实打够了耳光就晓得不一定的好了。
    我羞惭，顾左右而找台阶：窝草您到底哪人啊，一会一个啥，一会一个甚，一会一个儿，一会一个仔的。
    老黄得意：哼哼，哪句有趣用哪句，南腔北调大杂烩。话说你小子年级轻轻岔儿就打的这么顺溜，老夫甚是欣慰呀。
    哥们那会脸皮还薄，被人这么挤得撑不住，傻笑了几声，又鄙视自己笑的太傻，没话了。老黄一看也没再言语，把烟屁上仅剩的丝儿一口嘬掉，踩脚下随便一碾，头往后一靠眯着了。恩，那会的空调长途车上是能抽烟的，作为一个至今公德心不强烈的烟鬼，怀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