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上午到长春,转车时特意买了带空调的票,等上了车潜伏已久的困意终于浮了上来,吸烟处一歪就倒了,睡得那叫香,一路连个春梦都没做,冒着鼻气泡儿到了丹东,下车还是想睡,车站没看到旅馆,蒙蒙瞪瞪边走边找。
没几步拐进一小巷子,满眼熟悉的画面,粉色的红色的廉价霓虹灯,半遮半掩看似理发店的破旧小屋,大冷天穿着毛衣皮外套,依然坚持露大半胸脯的妖艳妇人,熟,太熟了,老家和北京那边常见的巷子,连人都感觉没换。但依然还是羞涩,忍住不看吧心里实在痒痒,忍不住看吧又鄙视自己,所以只好拿出熟悉的架势埋头往前冲,困劲倒是被刺激没了。
冲半路感觉身边少点啥,扭头一看,老黄正流着哈喇子,跟一大胸胖妞眉来眼去送秋波呢,气炸了,几步跨回一把拿下:礼义廉耻还能不能剩一点,还能不能有点起码的底线和尊严?
老黄不忿:封建糟粕不要老往外翻,咱们自由主义不禁这个。
我大愤:又欺负我读书少是吧,没有哪家自由主义是抛弃道德,不要底线的。人只是说他人无权强制干涉,不是说这就对就该做。嫖娼!嫖娼啊!你就算没儿没女总也有列祖列宗,将来埋了有何面目去见他们?
老黄急了:古今中外,政治家学者文豪艺术家,风流潇洒爱逛青楼的数不胜数,怎么就见不得列祖列宗了?老子一个老光棍儿,不到这种店里找个救苦救难的菩萨妹子安慰,日子怎么熬?
我也急:你不是说全靠意淫吗?
老黄唾弃,是真唾了一口老痰:妈的意淫也得有理有据有实践才能更好的发挥创造,总不能无中生有空中楼阁嘛。
我反唾,只可恨烟抽的太少,浓度严重不足:那你也可以走正经路子,找个情投意合的姑娘,或者大妈,哪怕老太太也比进这种地儿强啊。
老黄再唾:你看看老子模样,再捏捏老子钱包,再想想老子境界,但凡能跟我情投的女人,我怎么可能跟她们意合?与其委屈求全害人害己,不如花钱交易各取所需。
我点了根烟边攒痰边批:老流氓休要胡乱找借口,你之前不是说只要坚持孙子都有了吗,可见还是能两情相悦的,怎么现在又变高不成低不就了?
老黄楞一下,叹一声: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了。总之我告诉你,成年人长期性生活不正常心理是会变态的,既然老子已经成了光棍儿,就只能选这种最不坏的方式,利己不害人。
我攒够了狠狠唾:扯了,我怎么好好的就没变态?
老黄再楞:恩?
哥们那小心脏狠命闪了下,想着完了,关于雄性生命尊严的大秘密被自个儿不留神泄露了,咋整?
老黄反应过来:你是长期不正常还是压根没正过?
我拼命努,但显然极度不成功,反倒将自己卖了个彻底:当然是不正常,我都26了怎么可能没有过,哼哼,哈。
老黄比碰着愿意倒贴的漂亮娘们还兴奋,当街大喊:窝草!处男!
我羞得恨不能退化成阿米巴原虫,感觉像是小太监当街被人扒了裤子,还不敢翻脸——只能忍辱偷生,低声哀求:别喊,别喊,我这是洁身自好,相信爱情,庸俗的世人理解不了那是他们的不幸,有啥好喊的。
老黄打趣:那你脸红什么?
我秒回:精神焕发。
老黄大笑:你小子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已经有点心理变态了。
我大怒:什么世道!哦卖淫嫖娼的不知羞不变态,我这守身如玉的反倒没脸见人变了态?
老黄郑重:脱离常态即为变态,啥是常态,阴阳契合,水乳交融就是,不光人,所有动物甚至生物都是,以基因传递为第一要务的生命,到了繁殖的季节愣着不动,你不变态谁变态?
我怒极,又想不出新词儿反驳,只好调大音量做复读机:什么世道,哦卖淫嫖娼的不知羞不变态,我这守身如玉的反倒没脸见人变了态?
老黄沉重:我不是说嫖娼多美好多伟光正,我那意思,像食色这种起码的人性,生理需求,宜疏不宜堵,渠道可以自己找,但不要压抑,更不能长期压抑,不然真容易扭曲,你看你现在就有点道德洁癖的意思。
我怒更极,眉毛哆嗦的像暴雨中的柳树条:老淫虫眼里,正常人自然都是有洁癖的!
老黄微笑:如果你真不觉着自己有问题,那你脸红什么?
我瞬间蔫吧:不一回事儿,我那是羞愧自己没能耐,正经路子没走通……
老黄截我:那你有没想过,为啥没走通?有没有人像你就是走不通,是不是活该一条道走到死,撞了南墙也不能回头?
我乱了:不是这个理儿,不是这个理儿,您这个绝对歪着呢,您让我好好想想。
老黄潇洒,大袖一甩就要往粉色发廊里钻:你先想着,老夫去也。
没敢再拦,点了根烟真琢磨起这事儿来,嘬完正准备扔烟屁,眼瞅老黄又钻了出来,我警惕:找小姐的钱我可绝不管啊。
老黄解释:这肯定不能找你嘛,完事儿走人了。
我痴呆,低头看了看烟又看了看表:完事儿?
老黄一惊,脸刷一下红了。
我仰天长啸:窝草!早泄!
老黄低头找了圈实在没有让他钻进去的缝儿,只好拼死反扑:吗的小处男不要乱喊。
我笑声震天:早泄!窝草!
老黄痛心: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我也痛心:不是刚你寒碜我那会了?
老黄悔悟:之前的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咱俩黑不提白不提,相互留个面儿,咋样?
我一想不亏,于是点头。老黄却得寸进尺:刚才那妹子说能住宿,咱要不在这对付几天?万一你想通……
我单手掐腰准备再笑,被老黄双手攒住:冷静!走起!
这个纷乱的世界终于清静了。
十九
拐过巷子找了家物美价廉的旅店,一晚十块还是用塑料板隔开,带电视的小单间,边掏钱边和老黄交口赞叹边境人民淳朴厚道。埋头睡下,晚上七八点老黄被肚子弄醒,老家伙又把我弄醒,一起出门吞了四碗冷面,他三我一,回来准备再睡才晓得上了贼船。
一嗓音沙哑不知道多大岁数的妞,挨着敲门板:老板您好,需要服务吗?
老黄住顶头那间,就听着停了下,才犹犹豫豫回了句:不要了。
哥们在隔壁骂了隔壁:这老骡子下午才要过,而且还是神速,现在明知隔墙有熟耳居然还犹豫,真真是道德的沦丧!切切是人性的扭曲!
紧跟着到我,咱义正辞严掷地有回声:不要不要!
再然后是另一位隔壁,那流氓居然要了,破塑料薄的挡不住任何动静,就听着关门声,谈价声,淅淅索索脱衣服声,不知道谁亲谁亲哪的吧滋儿声,活塞运动时的喘息呻吟声,像无数蚊子扎堆分批,一波又一波轰炸过来,最要命是这边还没完,那边又换了个娇媚的小女声继续敲:先生要不要服务?
所有这些,再凑上哥们丰富的想象力,加上二十多岁还没开荤的血气方刚,这辈子看所有毛片的冲动全捏一块都不及那一晚的感受,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在随声荡漾呼喊着:我要!我们要!每一个脑细胞都在拼命阻止:不行,下午刚鄙视完别人老流氓,实在丢不起这人。
据说天下最毒的酷刑是把人绑起来,脚底板喇几道口子抹上蜜放窝蚂蚁去咬,痒到姥姥家又没手挠,一会人准疯,问啥招啥。哥们那天唯一的幸运就是双手还是自由的,虽然忙到后来无比酸痛,但总算挺了过来。
第二天爬起跟老黄四个黑眼圈面面相觑了一会,我还是没忍住爆发了:你凭什么也睡不好?
老黄委屈:老了点,总也还算个男人嘛。
我那会思想有个幼稚的误区,别说老人,就是三十岁以上,跟我那都不是代沟这词儿能抹平的,一个成家立业两点一线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个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叛逆探索创造新世界,这完全不应该是一个物种嘛。至于五十岁以上我父母那岁数,那就应该完全绝了生理欲望,有钱的满世界晃着晒太阳,没钱的溜墙根儿晒太阳,大彻大悟乐天知命混吃等死才对。
造成这误区的责任至今我仍觉着可以完全赖出去,小时候碰着的所有成年人,互相玩笑开得再猥琐,见了小孩全部端着假正经,说的全是日报联播里的政治正确: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成了年,岁数稍微大点的也还是玩沉默装深沉,开口闭口你还小,就没一个拿我当囫囵人的,我凭什么拿他们当同类?
这方面真是要感谢老黄,虽说经常把我惊到怀疑人生,但毕竟也让我见识到,那些所谓长者其实跟我一样也满肚子龌龊,只是都掖着藏着没漏出来而已。
出门坚决退了房,找个早点摊儿随便扒拉了点油条豆腐脑,买张地图再打听一番,一路走到了鸭绿江边的中朝友谊大桥,旁边还有一断桥,没啥稀罕,要不是对面是传说中的朝鲜,拿轿子配美女抬我我都懒得看,倒是江水让我跟老黄啧啧半天——居然是清的。
那年月电视上报纸上网络上还有身边切身体验,中国除了自来水,全成浑汤了。我小时候近处的护城河,远处的漳河水,冬天溜冰夏天游泳抓蝌蚪螃蟹,渴了低头来一口都没见谁闹肚子,到九十年代全歇,护城河盖上板儿成了下水道,漳河边连洗衣服的大妈都不敢去,那色儿稠的,感觉再酝酿几年能直接当大染坊用。
以为绝了迹的美景乍现在眼前,当然兴奋,正好桥下有小游艇忽悠人到江对面近距离看朝鲜,二话不说上了船,非常艳羡的打听你们这水咋没污染,开船那兄弟骄傲的像只大白鹅:国际形象知道吗,挨着朝鲜呢,沿江一个排污口都不能有。
听完我和老黄一起倒了胃口,合着当妈的给咱弄套干净衣服拎出去不是心疼咱,是心疼自己形象,干!
船到江对面,除了金太阳家光芒四射的宣传画,没见着一个普通人,全是背着枪的半大娃娃兵,岸边离船最近一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伙还冲我笑,指着我嘴上叼的烟卷,往自己嘴边比划。我激动,感觉像是被童话里无情的猛兽拍了膀子认兄弟,于是把整包烟掏出来准备扔过去,结果被开船的严厉呵斥,那小伙看出没戏,冲我笑了笑摆摆手走开了。
那笑容我至今记得,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不是被压抑的麻木僵硬的笑,也不是为了讨点东西谄媚的笑,特别特别正常,跟自己上学那会看到熟悉的哥们正冒烟儿,也会很自然笑着伸手让他扔一根过来那种。按说此情此景之下应该接一番深度感慨,但我皱破了眉头也想不出什么大道理,就觉着再冰冷的体系都不能把人味儿完全擦掉,挺好。
倒是老黄这儿让我发了番决东海之波,都抒发不尽的感慨,就在哥们掏烟要扔未扔,开船的要斥未斥那一刹,老黄满脸败家子孙将祖传宝贝输出去般的痛心疾首,这他娘实在是太让人鄙视了。我把那烟往老黄手里一丢,从清晨把他数落到夜深沉,老黄倒也不还嘴儿,边抽烟边一副你懂个屁的表情笑眯眯听我痛斥,本来中午吃肉包,晚上炖粉条咱是想趁机歇下的,就是被这副表情刺激到无法自拔,痛快大发了营养又没跟上,第二天嘴上出了一溜火泡儿,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