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咱中国人好像有个源远流长的乡土情结,当多大官发多大财,到老了都得回村里弄个农家乐才算此生圆满。没到老回去的也不少,再有点文化来两句“采菊东篱下”,便是千古传诵的牛逼人物了。干脆不出山,像庄子那样在烂泥巴里滚到死,没事儿拿着“子非鱼”逗一逗,这叫飘飘欲仙的绝代风华。
    没文化也不怕,田里干活累了毛巾擦把汗,树下打个盹,自有那过路的文人帮着吹嘘。扯什么勤劳能干,淳朴善良,乐天知命,返璞归真的蛋。
    
    哥们以前在网上翻帖子,有家说法挺过瘾。说气候决定人群气质,生活在温带尤其是平原地区的人,靠着一亩三分地儿就能饱暖,自然而然讲究个精耕细作,埋头苦干。但也难免自闭自封,不思进取。
    再加上玩了几千年牧民,一代一代总结经验教训,越玩越有心得的专制统治者,生怕家畜们有了进取这种花花心思变猛兽,绞尽脑汁严防死守。社会停滞,也就是一滩死水,是必然结局。没八国联军那种外力硬搅和,咱到现在还玩大辫子甩甩呢。
    寒带地区,欧洲那边大不一样,太冷,植物最多一年一熟,全靠庄稼日子过不下去,得上山,得下海,得出门打劫才能传宗接代。又跟春秋战国似的没个大一统,互相激烈竞争,日子一长,工业文明跑赢了骡子毛驴,现代文明也就慢慢孕育出来了。
    热带则不然,自然资源太丰富,扔什么长什么还没个凋零的时候。天天吃饱了睡,睡够了出门随便踹棵树,啪啦啦掉一地果子,一会又能吃饱。这种惬意下,不要说进取勤劳,敢踹多余的第二脚都会被人当百步来笑话。
    所以欧洲人开着轮船玩日不落那会,咱仍在精雕细琢磕脑袋的艺术,那边干脆还在原始部落里载歌载舞。
    没认真琢磨过哈,这说法有多大道理不敢确定,就是觉着有意思,想起了打几行字扯扯,马上扯回。
    哥们小时候诗词古文看不少,也觉着田园生活无比逍遥。后来放什么假来着回爷爷家玩,被我二大爷揪住掰了三天棒子,头一天靠新鲜劲顶住了,边顶边跟旁边的兄弟姐妹拍胸脯子吹嘴皮儿。所以第二天第三天全是靠不好意思撑下来的。打那以后看到田字就头蒙,一到丰收的季节再没敢回过老家。
    岁数越大,看的杂书越多,越觉着鲁迅先生那句中国的书要少读,最好不读耐琢磨。感觉他也不是要一棒子全打死,是个顺序问题,先得打德塞先生那学了打底的一,后面的零才不会跑偏,才算锦上添花。直接打零开头,再站住了脚定住了性,后面跟个无穷大可能也救不回来了。
    到现在我还经常桌上网上听人艳羡什么乡村绿色生活,本以为是农业现代化了,卫生条件基础设施啥的也都跟上了那种。一仔细打听,全是怀旧加复古,几十年前也就是自古以来的那种带月荷锄归。
    这种脑子倒转,时光倒流的毛病似乎是打克己复礼的孔夫子那传下来的,什么罪只要遭完挺了过来,多少年之后全剩美好回忆,还念念叨叨着要回去。可真动上脑子想,真要回了当年,真受得了?
    像我现在回忆当年那日子,冬天还好,夏天根本熬不过,没电扇空调事小,恶心事大。屋里飞的是苍蝇蚊子,墙角跑的是臭虫耗子,最牛逼是公共厕所,包括各单位大院家属楼和学校里,一溜没遮没拦的蹲坑,坑下是从没及时清理过的,爬满了肥蛆的便便,坑上是长大了的它们在自由飞翔,并且随时可能落你身上歇息,这是给人准备的地儿?
    还有的厕所不知为啥一直没人掏,坑里坑外都堆满了粪,得垫着砖头踮着脚尖,才能小心翼翼进去,还不一定能找着排泄的空地儿,赶上刮风下雨脚打滑……真要有凌波微步那种神功,也只有在此类绝境才能练好吧。
    进门看到光着屁股,没准蛋儿下还挂着一溜的熟人还得打招呼,咱们传统的招呼是那句:吃了没?或者看人正在做什么顺嘴打什么:拉着呢?这种招呼如今再打,我不信有谁接的住。哥们自己都不敢想,哪天不幸不留神想起,好几顿饭都吃不香。
    这种过去再加上铺天盖地的毛万岁,谁爱回谁组团找地方共建过往,谁敢带上我我跟谁急,动凶器下毒手那种急,就算用过了劲坐牢,那条件也比当年强多了吧。
    之所以扯这些,是因为有天中午跟老黄在家苍蝇面馆吃坏了肚子,走着走着肠道里风起云涌,又是在一条人来人往但楞是没公厕的街上。夹紧了出口小碎步紧倒腾,浑身只剩个小手指头挂万丈悬崖边,再多一秒就心一横手一松一了百了,只求早日托生的紧要关头,抬头看到了大救星——旅店。
    进门把钱包摔老板身上说住店,然后直接问厕所在哪,老板明白人,嘴一歪手一指后门:那边。
    幸福嘛,揍是这么来地,特别迫切需要的时候,那东西出现在不远处,心里那激动险些盖过了肚儿里的翻腾。疾步冲过去,进门一眼彻底痊愈。正是咱当年跋涉过的,垫着砖头的厕所之霸,里面还有位大叔正在半屈着腿排泄——不屈,屁股就得挨上别人的泄物。
    扭头哥们就往外走,边走边对输了腿愤愤然的老黄客气:您请,您先请。
    老黄顺嘴一句:良心发现了你?埋头冲了进去,半晌没见出来。
    本来我还站不远处等着看笑话,越站越是惊奇,心想不能吧,这种险地老家伙就算不嫌弃,那种半圪蹴的硬功夫他也挺不了这么久啊,掉进去了?里面还一个人啊,不救也得出门喊两嗓子吧,什么情况?
    再过半晌,门那传来了大叔的动静:有病吧,不拉不尿就这么站着瞅,变态啊?还想堵门不让我出去啊?弄死你信不信?
    我用比刚才更大的毅力憋住笑,赶过去搭救:叔,我大爷他还真有神经病,您别跟他计较哈。
    大叔瞄我一样,认出我是刚那个进出的,再瞄一眼老黄,也不知道想哪去了,哆嗦一下,顺墙根走了。
    我迎着臊眉耷眼而来的老黄喜笑颜开:咋?最后一哆嗦没忍住,掉裤裆了?
    老黄有气无力:你是被吓回去的吧。
    我猛点头:恩那,还真灵哎,回头拍个照片视频啥的存好,谁痢疾拉肚给谁看,发家致富的好路子啊。
    碰到能鄙视的事物时,老黄是真不遗余力:歇了吧,这玩意儿给人看,人看完肚子好不好不知道,你肯定是会被抽成胖子,还发家致富,撑死是个强身健体的好路子。
    我不耻上问:我都被抽了,还强的哪门子身?
    老黄差点被我气出元气来:你傻呀,挨打不会跑?跑步不健身?
    我没看成笑话反被嘲,只好往回绕:您不是劳动人民出身,当年大粪都掏过吗,怎么也能被惊着?
    老黄悲愤:当年那大粪都抢着掏,哪能攒到这境地!
    我不解:那您惊着出来不得了,干嘛还在门口发呆啊,也就那大叔心宽,要我能被您吓坑里。
    老黄委屈:人老了,啥药见效都慢。吓一半,怕出门劲头又上来,只能在那挺着,知道啥叫内外交困吗,妈拉个臭巴子的。
    哥们痛快笑了一回,又跟店老板痛快吵了一架。那孙子是真穷疯了,非说自家厕所不是住店的客人不让用,我给他五块入厕费都不干。我说他这厕所太恶心我们其实没入成,他还不高兴,说天下粪坑一般臭,几十年了他这良心店住过的客人就没有不满意的。气炸了,他娘的坑里的粪都满得溢出来了还满意?他这是给人开的店还是给屎壳郎?捋袖子甩膀子誓要跟丫战斗到底,被老黄一语惊醒:给他钱快走吧,万一一会又翻腾上,你还敢看第二眼?就算敢,万一第二眼不灵了,咱俩怎么办?
    窜了,但足足的不甘心,第二天清爽稳妥之后,还想杀个回马枪,又被老黄吓回:能守着那粪坑几十年如一日的人,你敢跟人掰扯?
    无敌其实挺简单,变成老虎屁股,或者屁股里那粪都行。
 
 五十四
 
    走着走着累了倦了得修整那么一两天,这个在老黄和我甚至其他任何人那都得算正常。但是刚修完没三天又累,大早上躺床上死活起不来,这个算什么,我是想不明白了。
    问老黄,他也不知道。很羞愧,让老黄帮忙拉扯一把,感觉是被鬼压了,起来应该能还魂。老黄挺的比我还像具尸首,听到让他帮忙的话比接到拯救世界和平的命令还沉重,苦口婆心的推脱:咱读书人,脑子才是命根子,有啥问题想不通,那就应该一直想到死,没有这种誓不罢休的精神,咱还有何面目去见屋外无知懵懂的芸芸众生。
    跟老黄混久了起码有这点好,读书向上的决心被拍打的无比坚实,找个借口偷个懒都能拔到先知佛爷那层次,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是几本破书搞不定的?
    可决心坚挺了,良心还未泯,怎么也躺不到老黄那么安稳,正被折磨呢,一同学电话挽救了我。
    这同学爱玩宠物,所以加过很多沾边的QQ群。人那是正经的玩,猫狗鱼鸟都养腻了,幼年缅蟒鳄鱼毒蜘蛛我都在他们家见识过。头回开眼还非让我拿起蟒蛇来挂脖子上感受一会,气坏了,像是被塞了个没棍儿的炸药包,让我去炸桥头堡一样。不去还不行,不然苦心经营多年的江湖好汉形象咋维持?
    憋汗憋尿憋哆嗦,抱着视死如归的勇气接过那吐着信子的蛇,感觉跟滋滋响的火药捻子一点区别没有。不过真挂上还真得劲,凉飕的在身上绕来绕去,摸它挠它它也不急,就那么慢悠悠的绕,比个小猫乖多了。
    恐惧嘛,基本都是由无知带来的,真要上帝显个灵,告诉咱那边真有个天堂,满大街要还有一个怕死的哥们当场死他前头。
    这回打电话是要告诉我,北京有很多养狗的人串联好了,准备在某个地方搞一次游行示威,争取狗权。问我这天天开口权利,闭口争取的有木有兴趣。又气坏了,吗的人权都没影儿的地,你们好不容易串一次争的却是狗权?破口大喷,只恨唾沫星子不能附身电波溅他脸上。
    正得着意玩滔滔不绝呢,老黄隔床来了盆凉水:你这个想法不对头嘛,不能因为一下子做不到最好,便连次好,一点点的好都不做,谁敢做还讥讽人家嘛。
    我惶恐,为避免腹背受敌,匆忙摁了电话再回怼:一边是人,一边是狗,这是一回事?可以放一起考虑?
    老黄庄重:理论上一个连狗都爱护的,不会对人残忍。而在一个普遍冷漠的地儿,还有热情有精力为权利呼吁,这是星星之火嘛。将来争取人权的口子开了,这些人应该也会是主力军嘛。
    我不屑:生活里您认识那些养狗的,有几个出门拉狗绳,随地拣狗屎?网络上您见过那些爱狗,动不动吆喝不能吃狗肉的,有几个还为别人的遭遇发过声?人权的口子开了,他们是不是主力我不知道,但是咱敢确定只要口子不开,这些只有在安全的前提下才勇敢的人,永远只会是狗群中的主力。
    老黄沉重:数落别人的时候,想想自己。靠着趋利避害来获得进化优势的生物,勇敢到不要安全做前提早绝种了。
    古今中外哥们瞬间想到一堆反例,迫不及待要开口被老黄高声震回:谁能做到咱敬着谁,但不能拿英雄的标准来要求大多数普通人,甚至动不动感慨什么怒其不争嘛。
    酣畅淋漓的排比句被堵在嗓子里,窝着实在难受,只好胡乱找口子倾泻:狗哎,龇牙咧嘴汪汪叫,这么讨厌的动物应该像猪一样养在圈里,肥了直接下锅才对啊,您不也烦狗吗?我看您前两天那顿狗肉冷面也没少塞啊。哦,前头还吃过肉,嘴角油还没干透呢,又嚷嚷着要给它维权,您这也太假了吧?
    老黄几字一顿,重若千斤:脑子不要混乱嘛,你怕狗咬烦狗叫不意味着狗就是害虫,应该被消灭嘛。吃狗肉吃猪肉吃牛肉,也不意味着不能呼吁停止虐待动物嘛。君子远庖厨,是伪善还是恻隐之心,这个要想清楚。
    拿着老官僚做催眠报告那腔调来让我清楚,咱当然更加糊涂:可是狗粉们的一大诉求就是不吃狗肉,这个您确定清楚?
    老黄清楚的像个乘法口诀表:赞赏他们争取权利的行为,并不意味着赞同他们诉求的内容,更不意味着全部接受。有些人虐待动物,烧杀打剥,完了还拍视频发到网上,这种还是该制止的嘛。
    哥们还是不服:我反正是看不大了狗粉,尤其是那些跑高速上拦车的,这不明摆着抢劫加危害公共安全吗?有能耐堵政府大门逼他们立法禁止啊。
    老黄一拍大腿,因为躺姿和拿烟的缘故,落点极其不精准,古人学武练到直捣黄龙和猴子偷桃这两招,能有他老人家这一下,倒算得上登峰造极。还好力度不大,所以还能忍痛吭哧着开口:问题就在这儿,不在狗在人。再好的目标也得讲个方式方法,再好吃的大餐拿鞭子抽着硬塞,也没人喜欢。
    我忍笑追问:您这意思是?
    老黄继续忍痛教诲:意思是咱这儿的狗粉脑子不好,犯的是方向性错误。跑高速拦车骂吃狗肉的人野蛮,制造矛盾冲突激发逆反心理,傻嘛。有那钱和精力,看好那些乱养狗的垃圾人,谁家狗咬人不负责了,去谁家游行抗议砸场子。大院里又有没人拾掇的狗屎了,去侦查破案立牌子声讨。流浪狗又泛滥了,去收容或者给它们安乐死。想让人爱狗把狗当朋友,让狗没了危险,可爱起来才是正道。自己锅里耗子屎拣不干净,还怪人恶心这碗饭,傻到家了嘛。
    这理儿我觉着靠谱,尤其老东西因为疼痛的原因,没了边讲理边消遣咱的心情,耳朵也顺了起来。就是听完脑子不由自主有点飘,难道老黄跟过去那老电视一样,得边拍边看才有正经画面?难道以后掰扯前得先给他两下子?给哪呢?打人不能打脸,打老头不能打头,打爷们不能打桃儿,打成人不能打屁股,肚子和胸容易被赖上内伤,胳膊和腿儿容易被赖上外伤,踩脚趾又是小孩子的把戏……
    愁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