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自从打成右派后,华不忧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刘大脚死后,他的话更少了,一天到晚只是埋着头干活。
转眼到了惊蛰,气温回升的快,雷雨天气也慢慢多了。
靠近湖边的湿地,一夜之间钻出了一片一片鹅黄色的芦芽, 田埂上也孽生出零零星星的秧苗,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摇曳,房前屋后的杨树、柳树、槐树、楝树的枝干昨天还是枯黑枯黑的,今天一早就冒出了新叶。
布谷鸟飞来了,在天上“咯咯咯咯”的叫。
调皮的小孩们在田埂上追逐,打闹,学着布谷鸟的音调,放开嗓子在田埂上边跑边喊:
“豌豆八果!”
“妈妈烧火!”
“姥姥洗菜!”
“爹爹搞怪!”
孩子们一人一句,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布谷鸟也通人心,像是在回应地面的孩子们,它们在孩子们的头顶上盘旋,鸣叫的声音也大了。
干枯了一个冬天的小涧沟有了水,有了青苔,一些小飞虫飞到这里产卵,于是涧沟的水面上有了孑孓。麻雀们来了,叽叽喳喳,乌鸦们来了,呜哇呜哇。小飞虫和孑孓是它们的最爱。
燕子们不屑与麻雀、乌鸦为伍,它们闪电一样穿行在广袤的田野上,时而张开翅膀,冲向天空,时而收起翅膀,滑向地面。
水浇地冰封了一个冬天,泥鳅、鳝鱼、青蛙、蚯蚓们钻到地里休眠了一冬,现在天气回暖,是它们钻出来的时候了。
一同钻到土里冬眠的还有那些细菌和害虫。现在是把土翻过来晒一晒,晒死那些细菌和害虫、以及它们虫卵的时候了。
春耕就要开始了。
华不忧学会了耕地,队长罗根生喊工时会喊道:“华老师,你去耕地!”他会默默地来到生产队的农具房,找到犁铧、犁壁、犁弓、犁梢等,把它们组装成犁,扛在肩上,左手挽了轭,到牛棚里挑一头力气大的牯牛,瞅瞅牛桊子会不会脱落,牛绳结不结实,牵了牛,来到田间,将轭挂在牛脖子上,左手扶好犁梢,右手握捏好牛绳和牛鞭,牛拉着犁走在前面,他扶着犁梢跟在后面。
“咄、咄、咄”,当牛慢下来时,他会高声吆喝;
“歪、歪、歪”,要转弯时,他高声提醒牛,把牛绳往转弯的一边扯一扯,
牛不听话时,他会打一个鞭梢,“噼啪”“噼啪”的响,牛一听,变得老实了。
刚翻过的泥地有些温热,他赤脚踩在里面很是惬意,他的鼻孔里满是泥土的清香。
耕地工分高,是个好差事,他知道罗根生是在照顾他。
他还学会了耙田、耖地,学会了修房、造屋。他砌的土灶拉火,省柴,不跑烟,队里的人都请他帮忙打灶。
他还学会了木工活,能做风谷车、踏水车。他做的踏水车车筒与水抱严丝合缝,漏水少,踏起来轻便。
他还是生产队的义务机修员,生产队的抽水机、碾米机、打谷机坏了,机务员修不好,会说:“快把华老师找来看看。”
拔萃河大队的男女老幼都叫他华老师。开批斗大会、他要批斗或陪斗时,大队干部会提醒社员们:不要再叫华老师了,要叫华不忧。有人说叫顺口了,改不了。干部说,记住,不要在公社的人面前叫。
干部们来到地里,找到他,对他说,华老师,又要委屈你了,上面点了你的名,我们也没办法。
他每批斗或陪斗一次,队长罗根生就吩咐记工员给他记十五个工分,相当于一个壮劳力干了一天的活。如果批斗或陪斗时挨了打、捆了绳子、挂了黑牌,就记二十个工分,相当于他耕了一天的地。
批斗会结束后,罗根生和华喜卿会找到他,和他东扯西拉的说话。华不忧知道,他们是怕他想不开。
他的三叔夏亲苏不知从哪里听到,刘大脚死的那天,华不忧要去打他。他的三叔怀恨在心,每次开批斗大会,他都吩咐下面的人批斗他。
对于强加在他头上的那些莫须有的不实之词,他最初还要争辩几句,但换来的总是拳打脚踢和变本加厉的惩罚,后来他学精了,干脆一概承认,由此他得到了一个老实改造的好名声。
他的姐姐到美国留学,成了美国人,这件事让他吃尽了苦头,每次批斗他,都会要他交代姐姐的情况。他说他与姐姐没有联系,不了解她的情况,批斗他的人不信,说他不老实,于是有人开始喊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里通外国的汉奸走狗华不忧!”于是他成了美帝国主义,成了汉奸走狗,被打倒在地。
罗根生常常叨咕,要是黄麻子没死就好了,让黄麻子去陪斗。
有一天罗根生兴奋的对华不忧说,喜卿叔今天到公社去,当着公社干部的面,把你三叔骂惨了,说他不是一个东西,说他猪狗不如,连自己的亲侄儿都不放过,你三叔怕喜卿叔说出他的一些丑事,嘴都不敢还。喜卿叔越骂越气,还要动手打你三叔,刚开始公社的干部都想看你三叔的笑话,没人出来劝架,后来要开打了,这才慌忙跑出来,把喜卿叔拉开了。
华不忧在农村一呆就是二十多年,他接触到了世界上的最丑、最恶,也感受到了世界上的最美、最善,他开始变得真实,变得理性,变得自然,回归成了一个正常的人,那个由虚妄和幻想构筑的乌托邦城堡在他的心中慢慢倒塌,他脑子里的理想不再是那些虚幻的东西,他的理想变得实实在在,就是有柴烧,有饭吃,有钱用,有衣穿,他变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他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株稗子,偷生于稻禾之中,猥琐,卑微,生之不易,随时有被连根拔起扔掉的危险。
这就是他的命,他认了这个命。
他父亲给他取名“不忧”,就是希望他乐从天道的指引,安守命运的安排。《周易》有云:“乐天知命,故不忧。”
他没当右派之前,每个月都要写思想汇报,向党支部汇报他的思想。他成了右派以后,每个月要写改造汇报,向贫下中农汇报他的改造情况。到了月底,他会挤出一、两个小时,详尽地写出这个月干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有没有乱说乱动,有没有搞破坏活动。他将写好的东西交给生产队长罗根生,罗根生再转交给大队罗支书。他写得很认真,生怕遗漏了什么让人抓辫子。
一天他在地里干活,突然内急,慌不择路,跑进了罗支书家的茅厕,他在茅厕的纸篓里看到了他写的改造汇报——支书拿它擦了屁股。纸篓里还有一本撕得只剩封面的书,可能封面太硬,擦屁股不舒服,也就幸免了。封面上的红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
成立大队第三年,罗根生升了官,当了大队支部书记,华不忧再也不用写改造报告了,批斗的次数也少了,即使公社指名道姓要批斗华不忧,罗根生也会想方设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