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华乐水比哥哥华乐山小六岁。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华不忧宠爱这个幺儿子,什么事都依着他。他给幺儿子取名乐水,是希望他成为一个智者。孔夫子有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小时候的华乐水调皮捣蛋,经常在外惹是生非,让他爸爸妈妈操碎了心。进城那年他没考上高中,华不忧找人帮忙,让他进了县二中,两年后高考预选,他落选了,失去了参加高考的资格,只好回家待业,因无所事事,与街上的一帮混混搞到了一起。他把头发染成了黄色,高高的耸立在头顶,鼻梁上架一副宽边墨镜,嘴上叼一支香烟,上身穿一件花褂子,上面四个扣子故意不扣,露出白白的胸脯,下面穿一件红色的喇叭裤,脚上是一双油光发亮的皮鞋,走在路上,行人像躲瘟疫一样纷纷避开。见行人这样,他很开心,用手指打一个响亮的呼哨,边走边唱:
“喇叭拉裤,
呜呜呜呜,
喇叭拉裤,
呜呜呜呜……”
这是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的主题曲,他把自己想象成拉兹,穿着喇叭裤,在街上流浪。
见路上有小女生走过来,他会来一个飞吻,吓得小女生们赶快跑开。
一见女孩慌慌张张的样子,他更开心,模仿电影里的人物,大声说,我爱你们!
有时他假装追赶她们,慢跑四、五步就停下来了。
那些女孩跑远后,会大声骂他臭流氓,他听到后一点也不生气,仿佛不是在骂他,是在夸奖他。
一回到家里,他父亲、母亲就数落他,要他把黄头发剪了,他不干,与父母吵架,跑到朋友家里,一住就是十多天。罗梅骂华不忧:都是你娇生惯养的结果! 
罗梅骂完华不忧,又开始抱怨社会风气越来越不好了,这都是跟电影学坏的,你看那些电影,男的女的搂在一起亲嘴,羞死人!还有那个叫《望乡》的电影,那个阿崎婆是一个卖春的婊子,小娃娃看了能不变坏?还有那些歌,情啊情、爱啊爱的,听了都起鸡皮疙瘩。
她感觉幺儿子迟早要出事,时不时提醒老伴华不忧,要他把幺儿子看紧点。
华不忧说,他心里有数,幺儿子才十六岁,青春叛逆期,心智还不成熟。他本质上并不坏,不会干出格的事的。
罗梅担心的事终于来了。华不忧正在单位上班,老伴罗梅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哭哭啼啼地告诉他,乐水被公安局抓走了。
华不忧心里一惊,马上装出没多大事的样子,他安慰罗梅说,你先别急,我先找公安局的人问问,看是什么事,再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听华不忧这么说,罗梅不哭了。
华不忧跑到单位电话房,“呜呜呜”的摇着电话,摇了两、三分钟,终于接通了,他对接线员说,他要公安局,又等了四、五分钟,公安局那边接通了,问他找谁,他说找谁谁谁,对方让他等一下,他去叫人。又等了七、八分钟,电话那头有人说话了,告诉他,谁谁谁不在,出去了。说完挂了电话。
华不忧对同事说,他有事,要出去一下。
他和老伴罗梅急匆匆地走了二十多分钟,到了公安局大院,谁谁谁刚从外面回来,他把小儿子的事告诉了他,谁谁谁说他还不清楚,他要去问问。他告诉华不忧,现在正在严打(注释⑱),全国性的,光我们县就抓了五百多人。他很忙,一会他还要到下面的公社去。华不忧问抓的人关在哪里?谁谁谁说,看守所装不下,有两百多人关在县一中。你是想见见你们家孩子?见不到的,你们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们的。
第二天,他们见到了他们的儿子,他被五花大绑,站在卡车前面游街,两个穿绿军装的站在他的两边,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长头发没了,剃成了光头。他的胸前挂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的是“臭流氓华乐水”。他们是看了牌子上的字,才知道那个低着光头的小个子是他们的小儿子。
罗梅一边哭,一边跟在汽车后面跑。
华不忧找了好多关系,都没用。他们告诉他,他被公安局抓了现行,我们也不好办。他们四男三女七个人在一个人的家里跳贴面舞,搂搂抱抱,实在是不成体统,放的舞曲还是黄色歌曲《何日君再来》。舞会结束后有一对发生了性关系,他们狡辩说是男女朋友关系。不过,你儿子只跳了舞。
华不忧说,是啊,他只是跳了舞。跳舞也犯法?
朋友说,是的,去年公安部、文化部出了一个文件,规定不准搞私人舞会,不准听黄色歌曲,他犯了这两条。
半个月后,法院的判决下来了,华不忧和罗梅是从张贴在大街上的布告上看到的,跳舞的七个人中,一男一女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他们在舞会结束后发生了性关系,并且狡辩说是谈恋爱。华乐水判了四年,有人举报他经常在大街上调戏女学生。其他四个人中,有三个劳教二年,一个判了三年,这个人以前偷听敌台,被判四年,刚放出来不久,又犯了罪,屡教不改,要重判。
华乐水在监狱里呆了三年半后刑满释放,出来不久又与人打架,打掉了别人一颗门牙,被公安局判处劳动教养(注释⑲)二年。
华不忧找到谁谁谁,请他帮忙,谁谁谁说,你应该早点找我,现在已经判了,不好办了。华不忧说,就没有其它办法了?谁谁谁说,办法倒有,就是改判。华不忧忙问怎么改判。谁谁谁说,改劳动教养为劳动改造。华不忧一听,有些生气,又不便发作,他清楚,劳动教养是行政处罚,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劳动改造是刑事处罚,属于敌我矛盾,性质不一样。
谁谁谁看出了华不忧的心思,对他说,劳教虽说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走法律程序,但处罚重,劳动强度大,天天要干活,警察还打人。劳改虽说是敌我矛盾,但要走法律程序,判决相对要轻,下到劳改队,劳动强度也低些,节假日和星期天还可以休息,管理也规范些。
华不忧说,怎么会是这样呢?谁谁谁说,劳教归口公安局下面的劳教大队管,劳改归口司法局下面的监狱管理局管。司法局管普法,需要带头守法,所以相对规矩些。
华不忧问,改成劳改,我儿子能判几年?谁谁谁说,他这点事不算事,最多判二缓三,华不忧不懂,问什么是判二缓三,谁谁谁说,就是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期三年执行。华不忧说,也是两年,那不同劳教一样吗?谁谁谁说,怎么能是一样呢,是缓刑,判完就放回家了,只要他在三年内不犯事,就不会收监,老老实实呆三年,就没事了。
华不忧觉得不错,忙问这事怎么操作,谁谁谁说,你把这四件事做好就成:第一,找一个司法鉴定所,花点钱,做一个司法鉴定,鉴定打掉的门牙是两颗。华不忧说,他只打掉了那人一颗牙。谁谁谁说,我知道是一颗,打掉一颗牙是轻微伤,构不成犯罪,只能劳教,打掉二颗牙是轻伤,就构成了犯罪、就可判劳改了。华不忧哦了一声,他说明白了。
谁谁谁继续说,第二,找一下公安局的人,把司法鉴定书交给他们,花点钱请他们刑拘你的儿子,把你儿子的案卷移交给检察院; 第三,找一下检察院批捕科,花点钱请他们逮捕你儿子,再找起诉科,请他们起诉你儿子; 第四,给法官一点钱,让他判你儿子有罪,千万不能判无罪,判了无罪就前功尽弃了,就要送劳教了。
末了,谁谁谁笑了笑说,你儿子真是的,当时劲使大点,多打掉那家伙一颗牙齿就好了,免得现在费这么多周折。
华不忧回去后照着谁谁谁说的做了,真的弄了个判二缓三,儿子当庭释放。华不忧花了一些钱,但他觉得值得。
不久他又后悔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思悔改,干起了持刀入室抢劫,判了二十年。
华不忧想起了这个儿子满周岁,给他抓周的事,
“难怪他死活不抓桌子上的东西,还在桌子上撒尿,原来这个家伙不是五行中人,怨不得我们,怨不得社会,都是他命里注定的。”
华不忧的朋友们却不这么认为:如果没有那次严打,也就没有以后的那些事。严打彻底改变了华乐水的人生轨迹,他们同情华不忧,同情他的小儿子华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