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8月20日,星期三,北京奥运会倒数第四日。】

 

是的,这天是星期三,每周最殊胜的日子,别人不知博巴(藏人)知,都说嘉瓦仁波切(尊者达赖喇嘛)诞辰那天是一个萨拉巴(星期三),口耳相传成了习俗,于是每逢星期三,桑烟特别浓郁,祈祷特别热烈。故而这天一早,带着哈达和酥油,我去朝拜久已不见的祖拉康(大昭寺)。

但我没想到,3·14(其实是3·10)之后,还会有这么多的博巴在星期三,让弥漫拉萨的桑烟寄托深厚的思念。大昭寺广场的煨桑炉跟前,一个中年妇人把柏树枝放进炉内,一边抛撒糌粑粉一边放声念诵祈祷嘉瓦仁波切长寿永驻的经文,而同时,十多个穿迷彩服的士兵正一步步走来,这次不是斜端着枪,而是横端着枪,就像是枪枪对准广场上的博巴,我为那个阿佳(大姐)紧张得心跳加快,可是她,仿佛视而不见,仍旧声调不变,一遍遍重复着\”坚热斯啦丹增嘉措应\”(丹增嘉措,慈悲观世音)。端枪的兵们也能听见,显然不明其意,所以任其声声呼唤心中至尊之人。多么微妙的对抗,多么真实的现实,无法不让我啼笑皆非。

穿过军人与枪,我靠近祖拉康。对于我来说,祖拉康是最让我流连忘返的地方。多少年来,记不清有多少次,每次都如游子回家,从祖拉康的正门、侧门、后门进出过。曾在体制内的那些年,我去祖拉康的次数比去《西藏文学》上班更勤,虽然那个杂志社无须天天上班,但我前脚迈进办公室,后脚就想离开;而在祖拉康,我一心只想久久地停留,甚至通宵达旦。当然,那是洛萨前夕,汉人的习俗叫除夕,连续五年、六年还是七年我记不得了,总之年年洛萨前夕,我都在祖拉康度过。这是最幸福的时刻,沐浴之后穿上美丽的本族衣裳,带上家人许过愿的哈达,黄昏未至就到祖拉康;边念皈依经边拨动囊廓(内转经道)路上的308个转经筒,跟熟识的古修(僧人)互道新年祝福,向鲜花丛中的嘉瓦仁波切法座顶礼磕头,听祈愿法会上翁则(领诵师)低沉的领诵和众僧悠长的念诵,等着从厨房跑来的古修,把一勺拌有酥油、白糖和蕨麻的米饭扣在伸出的手掌上,别提多好吃;当时辰一到,殿门打开,无数等候在外面的信众像脱缰的野马一拥而入,因为太渴望朝拜金碧辉煌的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像),一些年轻力壮的博巴不排队,眼看着挤得人群东倒西歪,同样很有力气的古修就使劲往回拽,实在拽不动,只好拿长长的棍子敲打他们,待威风凛凛的八角街派出所警察一出现,秩序就会井然。而我总是站在旁边,用相机记录着眼前激动人心的情景:人头攒动,人影摇晃,人声訇响,金色的光芒中,觉仁波切含笑看着众生。我最期待的是,在旧岁跨入新年的子夜12时,听古修尼玛次仁啦说,在那一刻,把额头放在觉仁波切的膝上虔诚祈祷,可以看见如意之宝环绕佛身,当然惟有福、有缘之人才能看见。这真像是一个美妙的神话啊,我情愿成为神话中人。有一次,我原本是想在嘉瓦强巴像下祈祷一夜的,我捧着绛白央的经书才念了三圈就睡着了,醒来已至早晨7点,而在我的身后,朝拜的信众排着长长的、长长的队。举着酥油灯的拉萨人往往仪态万方,无论男女皆都温良谦恭。洛嘎(山南)和日喀则的农民握着零钱,显得拘谨。安多和康的牧人最令人心疼,穿着厚厚的羊皮袍,拿着哈达和最好的酥油,头微微地抵在前面那个人的背上;每个人都相同的姿势,一个倾身挨着一个,温顺地、缓慢地靠近着佛,就像草原上,夕阳西下,羊儿归圈,牧人会将它们的犄角相交,挨着挤奶……牧人与牛羊朝夕相处,胜似亲人,彼此间其实无比相似,这是我的发现,似乎从未有谁看出人与动物之间如此亲密地相似。

在祖拉康,我认识许多古修啦。最早结识古修尼玛次仁啦也有十七年了。我和他的一张合影,我从拉萨带到了北京,此刻就放在身后的书架上。记得是93年拍的,有点褪色了,看上去都那么年轻,甚至显得稚嫩,我为此写过几行诗的:

\”大昭寺的金顶之侧
当她和喇嘛尼玛次仁
把一座宫殿作为背景
一阵微风
使绛红色的袈裟
掠过她的脸庞
落在她的心上……\”

我还写过他的故事,就在那本让我的命运发生转折的禁书《西藏笔记》里面,是我自认平生写得最好的文章。然而,迄今令我深觉歉意的是,我写的虽是真的故事却不应写真的人名……我结识的还有古修普布啦、古修阿旺曲扎啦、古修边巴桑珠啦、古修丹增啦、古修次仁啦、古修巴桑啦、古修项项啦……还有许多认得但叫不上名字的古修,看见他们我从来都觉得无比亲切。有的还俗了,那个长相俊美的古修,眼看着他从幼僧长成了青年僧人,然后消失了,问了才知一个从北京来旅游的加姆(汉族女人)钟情上他,而他竟然就跟着去了北京,但不知何故,不久又返回拉萨,却再也不能返回寺院。有的去了印度从此不归,听说后来辗转到瑞士,记得他曾问我要书,我说你又不认得汉文,给你做什么?他说我要让认识汉文的朋友念给我听。

这些年,祖拉康有许多新入寺的僧人,有的脾气不太好,逮到在佛殿里偷钱的人就拳打脚踢。老的僧人陆陆续续去世了,其中就有我在做西藏文革的调查和写作时,采访的那位曾被囚禁七年、劳动改造十三年,直至1981年才回到祖拉康的老喇嘛,他对我讲了许多已然远去却留下创痕的往事,在洒满阳光的僧舍,他陷入催人神伤的回忆:

\”……祖拉康在文革时候一个出家人也没有,那些佛殿都变成猪圈了,像土几拉康(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佛殿)这些佛殿都成了猪圈。楼上住着军人。楼下我们现在举办法会的地方,供放古汝仁波切塑像的地方,是他们的厨房。祖拉康成了招待所,叫做三所,房间都设在佛殿里,听说是拉萨市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后来搬到市政府旁边去了,人们都叫它招待玛波,意思是红色招待所,在如今的日光宾馆前面。……有了两派时,先是\’大联指\’住在寺院里,后来又是\’造总\’住在寺院里,还发生过武斗,在大昭寺里面打死过不少人。……祖拉康的一楼,据说只有觉衮顿拉康(释迦牟尼佛殿)还在,土莫拉康(松赞干布法王殿)还在,其余的都没了。觉衮顿拉康里面的几个佛像是过去的。但觉仁波切身上和脸上的金粉都被刮掉了。身上的所有装饰也都没了。所幸的是,觉仁波切头上的华盖是纯金做的,但因为被香火熏得很黑,没人认得出是纯金,所以就没被拿走。后来被住在那里的拉萨市政协放在办公室里,在祖拉康正式对外开放时重新送回,在这之前刷洗过,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这才知道这是纯金做的。……在觉康上面的金顶那里,曾经盖过一个厕所。在护法班丹拉姆那里用木板隔了男女两个厕所,那是招待所的厕所,班丹拉姆的塑像早就搬出去给砸了。\”

\”……文革结束后,重新修复的寺院再次开放。经过了那么多年不准信仰宗教的岁月,人们已经很多年没进过祖拉康了,所以来朝佛的人特别多。当时还向信徒售票,就在今天信徒磕长头的大门口还架着栏杆,每天只卖两千张票,每张票一毛钱,所以很多人从夜里就开始排队,常常排队一晚上,睡觉就睡在地上。那时候祖拉康整天开放,天黑了,如果不赶紧关门的话,还会有很多人进去朝佛。可怜啊,那么多的博巴,已经有那么多年没进过祖拉康,没见过觉仁波切了。很多人都哭。边哭边说,想不到这一生还能有机会见到佛,没想到啊,还会有这么一天。后来班禅喇嘛回到拉萨,在祖拉康举办法会给信徒摩顶时,排队的人都排到了邮电大楼那里,有几公里长。有一个人还被挤死了。信徒是那么多,突然间,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不光是老人,还有很多年轻人,这是文化大革命时候不敢想象的,就像是被堤坝拦住的大水一下子冲出来了……\”

感谢这位已经踏上轮回之路的老僧,他是祖拉康无常之变的见证人。

我常常自封是祖拉康的编外人员,因为去的次数太多,自然会有许多不寻常的际遇。有一次,去晚了,在侧门外遇见许多神情激动的博巴,簇拥着两个袈裟褴褛的云游僧,或献哈达或恭敬地给钱。而两人粗糙的脸上,那块在额头中央兀然凸起的结疤扑满尘土,谁都知道,这是一路磕着等身长头终于抵达拉萨的虔信者的标志;更令人瞩目的是,他俩高高地举着一根奇异的手指(我忘记是左手还是右手、是大拇指还是食指了),那手指不但乌黑而且显然已残,只有短短一截。我不明所以,却感受到一种沉浸在宗教中的气氛,至今记得的是被洁白的哈达簇拥的那两人淡定的神情,与周遭表情各异的人们形成强烈对比,后来我从尼玛次仁啦那得知,他俩来自康地娘戎(新龙),发愿要在觉康燃指供佛,为此用布条缠绕手指,磕了一年多的等身长头才到目的地,而后将裹着布条的手指浸透酥油,用觉仁波切塑像前供奉的酥油灯火点燃之并高高举起,向着觉仁波切庄严地念诵佛经,直至早已坏死的手指像燃尽的灯芯。此情此景震惊了正在朝拜的信众,这是久远的传说中才有的苦行,象征着最为彻底的虔诚,于是人人都为某种古老的却又永恒的精神感动着,似乎被带回了两千多年前的佛陀之邦,但尼玛次仁啦低声说,从佛教三乘而言,藏传佛教属金刚乘,应该是不赞成自残肉身来修佛这种苦行的。不过,如此深奥的要义不是如我所能理解的,深深地吸引我并难以忘怀的是其中蕴含着一种罕有的牺牲之美。

这种事,真的是如今这个世间少有,多少年也难遇,似乎过于地超现实了,所以更经常地,会遇到这样的事,这才是经常发生的现实。比如去年洛萨之前的上午,我去冲赛康市场买了插在切玛(象征五谷丰登的彩色木盒,左右两格盛满糌粑和青稞)上的孜珠(酥油花),这是母亲给我的任务,她知道我会把孜珠送到祖拉康祈福。那是两支很好看的孜珠,五颜六色的酥油被洛嘎艺人的巧手捏出了吉祥结、妙莲、宝伞、右旋海螺、金轮、胜利幢、宝瓶、双鱼等等。拉萨冬日的阳光仍然很热烈,我有点担心孜珠会融化,匆匆穿过此起彼伏地磕着长头的朝圣者,径直进了觉康,绕着觉仁波切转了一圈,算是获得宝贵加持。当时我瞥见庭院内有个瘦削的年轻人在卖唐卡,但我来不及多看他一眼。洛萨之后的一天,有足够的时间坐在节庆时才拿出来垂挂的美丽布幡环绕的祖拉康,几个认识的古修悄悄告诉我那个年轻人的故事。竟然就在昨天上午,他被警察抓走。听说他是安多藏人,卖的是以锦缎和卷轴仿唐卡装饰的达赖喇嘛法像,尺寸不小,做工精致,照片也洗印得好,售价150元。听说在哲蚌寺和色拉寺卖100元。许多僧人都跑来买,许多俗人也来买,但有的人实在太穷,他干脆不要钱。他还卖刻好的CD,内容是达赖喇嘛在2006年举办时轮金刚灌顶法会的开示。古修们为他担心,暗中叮咛他不要这么莽撞,祖拉康里多的是乔装信徒或游客的便衣,他却无所畏惧的样子,反过来用安多话叮咛古修们要小心。他们说他看上去像读过书的乡野藏人,阳光,坦荡,有礼貌。但他一定是被人告密了,因为那些警察突然涌入,直奔他而去,当时他还抱着一摞唐卡。他一下子就被带走了。他就这么来无踪去无影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他家乡何处,谁也不知道他的生死,只知道他是个安多,年轻的安多。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西藏故事,却隐含着暴雨将至的迹象或者说讯息。例如去年的洛萨初二,广场上出现了崭新的藏袍上镶着虎豹之皮的一家人:壮年的父母和一个女孩,据说他们从阿里来拉萨过节,要去住在帕廓的熟人家做客,但因堂而皇之地穿豹皮虎衣招摇过市,令转经磕头的博巴们为之不满,斥责他们不听从尊者达赖喇嘛关于不要再穿豹皮虎衣的劝告,这家人气恼得反唇相讥,结果就打起来了,一些年轻人用石子投掷不说,还追撵起来,直至抱头而逃的这家人被气势汹汹的警察解救。初四那天,广场上又出现了藏袍上镶有虎豹之皮的一对男女,走过来走过去,有意招惹看他们不顺眼的博巴,于是冲突再起,但出乎意外的是,这对男女从怀里掏出了枪,原来是警察装扮;周围也忽然冒出好些拿枪拿手铐者,就这一次行动,抓走十多个冲动又懵然不觉的博巴。祖拉康的古修们看在眼里,不禁暗骂那些诱使事件发生的便衣都是一群流氓。对了,那些便衣也都是博巴。

强权者的应对之术,其实就是十分流氓的,例如给祖拉康以及其他寺院,下发过这样一份文件,其标题是\”关于回答有关敏感问题的口径\”,其中列举了外媒记者可能会向僧人问到的一些问题,以及所规定的标准答案,如外媒记者问到对尊者达赖喇嘛的感情,要回答\”从宗教上,以前是信奉的,但自59年以来,他始终从事西藏独立、分裂祖国的活动,令我们很失望,已经与我们的根本利益不一样了\”;问到是否希望尊者达赖喇嘛回来,要回答\”只要他放弃分裂祖国、西藏独立的立场,我们僧人也欢迎他回到祖国、回到西藏\”;问到关于小班禅和其它几个灵童,要回答\”小班禅现在北京高级佛学院学习,每年回西藏一次。其他几个我们不知道情况,关于达赖认定的,我们也不知道情况\”;问到是否希望噶玛巴回来,要回答\”他与我们不是一个教派,我们不太清楚。当然如果说他与从前一样心向祖国,我们也希望他回来\”等等。一口一个\”我们\”,这个政府竟连博巴要说什么话、说怎样的话也一概代言了。如果连真话都不敢说、不能说,这个社会还会是\”发展、稳定的最好时期\”吗?拉萨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这样感叹:\”在今天,在西藏,做一个僧人太难了!\”

所以,任何让外界讶然的变化都不是突然的,而且还是深藏玄机的。就像如今人人皆知的\”3·14事件\”,在刚刚披露于世之时,中国的那些官媒用一种很意外、很气愤的语气,一开头就从3月14日这天说起,给外界制造的印象是,三月以来,在图博各地接踵发生的系列反抗事件始于这天。换句话说,中国企图给世界讲的故事是:3月14日,少数博巴突然发疯了。却根本不提,一字不提在3月14日之前,拉萨都发生了什么。在这里,我不打算罗列从3月10日起,在拉萨每日都有怎样的变故,因为那些变故全都记录在我当时写的大事记里。从3月10日起,我虽远在北京,却可以听到软禁在寺院中的我的古修友人的低声陈述,不过几天后再也听不到,因为通讯信息全被屏蔽。记得13日夜里9点多,我坐在开往通州方向的地铁里,内心的哀伤如某种预感,让我在手机上给自己留下至今仍保存的这段话:\”–充满讽刺的是,今日图博,宗教与民族意识的觉醒是空前的,再也压不住的,当这些当权者宣称是历史上最好的时候……如果最好,何须群情激愤?!如果群情激愤,怎可能是最好?僧人们手无寸铁,而武警拿着枪,当局放风说武警受伤,根本不足以信,不过尚未开枪,比较59年和89年,已多少进步。当局顾忌的是奥运,因为2月在热贡就有骇人的大抓捕,当地官员推卸责任,制造有组织有预谋的神话,实在老套,反倒会制造更大麻烦。如今这个博弈当中,僧侣百姓要与时俱进,无论如何非暴力,以中间道路的立场,仿内地民众的抗议,散步而不是游行,因为游行要申请;联合而不是单挑,因为法不责众;坚持而不是泄气,惟有坚持才会胜利!\”

然而第二天,一切变了。或者说,西藏本身,无论对外对内,就此已变。甚而至于,不亚于1959年的那种天翻地覆之变。但若要以睿智的眼光、敏锐的判断、丰富的学识,详加分析和评述,尚为时过早,至少如我无力充任这样的工作。在我写作此书的此刻,距离三月之变已过半载,回忆中,从早到晚枯坐电脑跟前的我,似乎进入的是一个失魂的状态,而魂已远去,魂已归去,我的魂属于从未如此贴近的雪域三土。

记得3月27日的晚上,我坐在电脑跟前,一遍遍地回放着那几分钟的视频,禁不住哀哀地哭泣了。那些僧人们,祖拉康的三十多个古修们,他们是否知道那一刻,不但会出现在许多国家的电视上,还会出现在遮天盖地的网络上?不说别的,就在Youtube上,只要搜索Jokhang(大昭寺),前十页至少有十多个视频,拍摄于那个时刻。他们应该知道的。他们应该早就接到通知,那个上午,将有二十多个外媒记者,在3月10日之后,首次来到已被关闭整整十七天的祖拉康。各自都做好了准备:当局指定了一些惟命是从的博巴去演戏–\”那些朝拜的人,都是干部假装的,都是骗人的……\”,这是他们在那一刻,说出的真相;显然他们有备而发,可是这么做,会付出怎样不可测的代价,他们不会想不到。结果,原本打算展示西藏有多么幸福与自由的独角戏,一下子穿帮了,露馅了,因为他们–祖拉康的古修们–参与了!他们冲出来,围着记者们,悲切地喊道:\”不,我们没有自由!达赖喇嘛是无辜的……\”至于去看戏的记者们,终于看到了最具有新闻效应的惊人一幕,被当局操控的拉萨之行,转瞬间,使操控者原形毕露。据说那惊人的一幕,大概持续了十五分钟。我清楚地记得,就在当晚,我从网络上看到了其中短短的几分钟,\”仿佛有一种挖心般的剧痛\”,(阿赫玛托娃诗句)难以言述。

是的,这一幕在当晚就出现在网络上了,对于许多人来说,所见所闻是鲜见的,突兀的,甚为惊讶的;但对于我来说,我熟悉的是祖拉康内,那些在文革之后修复的彩色壁画,以及被酥油灯火熏染的斑驳门扇,更熟悉的是那些僧人的面容,几乎每一个我都见过,有几个还跟我说过话,说的什么我记不得了;有几个的僧舍我去过,窗户前摆着盛开的花,屋里有电视和电脑,说真的,祖拉康的僧众都有着比较不错的物质生活;他们都很年轻,有的是很小就跟着年长的僧人生活在寺院里,通常都是亲戚,到了当局允许的年龄就穿上了袈裟;有的是这几年新招收的,当局给祖拉康规定的编制好像是一百二十名,有还俗、有逃亡就有替补,一直都是百多名。我多么熟悉他们啊,我为之惊讶和震撼。果然,许多人都为之惊讶和震撼,毕竟在著名的品牌似的大昭寺为僧不同于其他寺院,如同在机关单位有份旱涝保收的工作,也算是在一种体制之内,因此,那些僧人,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出于勇气与信念,更是被逼无奈。

当晚出现在媒体上的,还有自治区政府副主席白玛赤林,他在记者招待会上生气地说,这些僧人在记者面前说的都是不实之词,目的就是要颠倒是非,误导国家舆论。又过了两周,那个向巴平措主席絮絮叨叨地,给第二批记者们讲了一个\”喇嘛还没有起床\”的传奇故事:

\”记者走了以后,来了十几个国家的外交官,那天我给他们介绍情况,他们提出来一定要见这些人,希望到大昭寺去,我表示同意,我说明天去,日程原来没有安排,但是你们可以去。第二天就去了,我们跟他们讲,这三十个喇嘛都可以见。但是去的比较早,又是不开放的日子,喇嘛还没有起来,叫了半天,喇嘛没有出来。后来我跟他们讲,不要紧,以后你们记者再来的时候,还可以见到这些人,我们绝不会因为他们跟记者反映了什么意见,就加罪于他,就处理他,不会的,我们是法治国家。当然,如果发现他们有其它的罪行,那是另外的问题。我想,你们在座的以后有机会到西藏去的时候,仍然可以见这些人。因此,这方面绝不存在什么处罚的问题、被抓的问题。你问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还是在大昭寺。如果他们没有打砸抢烧的违法犯罪行为,他们依然会长期在大昭寺里。\”

5月16日,祖拉康在关闭整整两个月零六天之后,恢复对信众和游客开放。

6月3日,在一批港澳台记者去祖拉康的时候,当局安排记者们见了三十位僧人中的一个名叫罗杰的僧人(这好像是第一次出现那一刻的僧人的名字),但这次,他说的话却大相径庭。据报道,罗杰表示当时听信外界谣言,后来才知并不真实,感到后悔。报道还说,他在被采访时,情绪一度激动,不时低头……看到这样的文字,真是心如刀割。

而8月20日,这个星期三的上午,穿过军人与枪,我急切地走进充满秘密的祖拉康。多少年来,记不清有多少次,每次都如游子回家,急切地,走进祖拉康。而这次,我更想知道他们–那些在3月27日,向外媒记者说出真相的僧人–怎么样了。

曾经多少次,每次走进祖拉康都有时光倒流的感觉,而且遇见的僧人们总是淡淡地向我点头、微笑,就像是我昨天才离开今天又来朝佛。然而这次却全然迥异。大门右侧,几位负责给游客售票的僧人如往常一样坐在那里,恰是我认识多年的僧人,个个叫得出名字。惊讶布满他们的面孔,我压抑着激动和不安,只能互道\”德波应北(还好吧?)\”,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说个没完。但接下来的回忆,对我来说很难、很难,因为我一直在流泪。三月以来的血与火,不停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泪流不止……

向着神情似乎凝重的觉仁波切深深地顶礼三次,额头触碰到坚硬、冰凉的地面隐约有声;朝拜的人们拥挤着,与他们挨肩接踵,由左向右,可以把额头格外亲近地触碰到觉仁波切跏趺而坐的身体:佩戴着奇珍异宝、围裹着金色丝绸、散发着沉郁梵香的觉仁波切,跟前堆满了哈达和钱币,也堆满了我们的泪水。是的,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其中一个僧人的。他就是冲着外媒记者大声哭诉的其中一个。他不是规尼啦(管香火的僧人),我知道。他是突然跑进来的;他站在规尼啦的旁边,双手合十,像是在向觉仁波切祈祷,可是,可是他的眼睛却看着我。我惊讶地看着他,因为我认出了他,但我能跟他说什么呢?祖拉康里面,四处布满的摄像头正在监控,人群里也有假扮信徒的索巴(特务)正在监视,防不胜防啊。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就那么看着我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们又能说什么呢?很近地看着他,我忍不住问\”德波应北\”,他含着泪水点头;我忍不住说\”图吉且,图吉且(谢谢)\”,已泪流满面,只得低头离开。无论如何,见到他还在祖拉康,这已足矣。一个认识多年的僧人走过来,冒险提醒我:\”阿佳,在这里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什么……\”。

接着在祖拉康二楼,又遇到另一个僧人。他也是冲着外媒记者大声哭诉的其中一个,他正是那个僧人,罗杰。他的周围还有几个年轻的僧人,一定也都出现在那一刻。他轻轻地朝我笑着,但那样的笑容,如同恐惧在发抖,宁愿不要看到。我说不出话来,不禁掩面而去。摄像头在哪?索巴在哪?无论如何,见到他们目前还在祖拉康,似乎无恙,这已足矣。秋后算账的时间尚未降临,野兽的脚步还在门外徘徊,大难临头之前,已经不顾一切地呐喊了,呼告了,就让我们苟且偷生、苟延残喘吧。

(未完待续)


2008年9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