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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有人說「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而我在遇見一個人之前,已愛上這座城,而因為那個人,愈愛這座城。這座城是香港。那個人是幸彤。

香港,這個城市的名字深深地刻在我少年,青年,直到現在的生命的印記中。

少年時,香港是一種想像。在大陸極為貧瘠的文化生活裏,家庭,學校,社會,到處充斥着香港流行文化的影響,有了香港的電影、電視劇、武俠小說、粵語流行曲的日子不再枯燥,伴隨走過少年初識愁滋味的青春歲月。

那時候香港是心目中燈紅酒綠的都市,是渴望立即長大策馬仗劍去行走的江湖,是遠方朦朧的夢。

青年時,香港是一種薰陶。求學、工作、生活一直在由於地緣關係深受香港影響的廣東,香港廉潔的政府,自由的媒體,完善的法制,發達的公民社會,以及相同的語言,無時無刻都吸引廣東人的文化認同。而恰逢在大陸現有制度框架內追求與維護公民權利的維權運動興起的黃金時期,向香港借鑒學習公民社會成為廣東從官方到民間的風潮。

香港這時是照進這千年暗室的光亮,是掙脫桎梏的自由的風。

個案推動法治的維權運動最終在列寧主義政黨的鐵拳打擊下成為一場幻夢,在公共空間的極度衰敗與自由精神無限萎縮的今天,香港在這幾年給我們這些仍然在掙扎着的人帶來為數不多的驚喜與鼓舞的力量後,終究不可避免地逐漸熄滅了曾溫暖着受難的人,渴望自由的人的燈火。

這時的香港,是走入劇變的傷痛,是被黑暗吞噬前的煎熬。

城猶如此,人何以堪?短短的一年間,目睹了惶恐與驚懼,逃避與沉默,更目睹了蘸人血饅頭浸紅的頂帶,只有一種聲音一種態度的威懾,無遠弗屆對社會的高壓控制。

當語言開始磕頭時,所謂愛國就成為表演,這城有太多的人忘記了真正的愛國主義從來只有一種:愛這個國家,那就讓這個國家的人民自由。這城有太多的人更忘記了在並不遙遠的過去他們的父輩是怎樣趟出一條投奔自由的血路的,而那灣淺淺的海水至今仍流淌着長達30年250萬人冲出鐵幕的汨汨血淚。

即使如此,即使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百年的西風歐雨,這座城已孕育出它自由的魂,並不因為劇變而摧眉折腰,因而我們還目睹了勇氣與抗爭,犧牲與堅持,所以我們還愛着這座城。

這群還在堅持的人當中有幸彤,而因為這個人,我愈愛這座城。

幸彤是一個堅定而又純粹的人,此前一直低調的不站到台上,但當前行者紛紛身陷囹圄時,她選擇了抵抗與承擔。她很清楚在這令人窒息的至暗時刻仍堅守這座城的自由魂所要付出的代價,更清楚在強權泰山壓頂下這種犧牲並不能帶來可見的效果,但是她認為爭取自由就不能害怕失去自由,如果不能堅守道義的底線,那麼未來就不存在任何改變的可能。

對幸彤來說,抵抗強權首先是對恐懼的抵抗。一段時間以來,在港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紅色恐怖手段下,一些人被恐懼支配發出了有違民間倫理常識的論調,幸彤即使心裏委屈仍顧全大局,並不作任何明面上的爭論,而是以她的行動去彰顯抵抗恐懼的意義所在,踐行她引以為師的劉曉波的精神:「為了所有人都有自私的權利,必須有一個道義巨人無私地犧牲……不能指望大眾的集體良知,只能依靠偉大的個人良知凝聚起懦弱的大眾」(見劉曉波2000年答友人信)。

因為幸彤的選擇與堅持,在已然淪落為專制打手的司法人員操作下不出所料地失去自由,並且可以預計到她必然被判刑的結果,這對她來說可謂求仁得仁。

人類社會的兩大災難是專制與瘟疫,幸彤現在的遭遇向世人展示了專制下的政治瘟疫是如何的可怕,一個城市珍視了一百多年的自由傳統、價值觀被政治瘟疫踐踏得粉碎,物是人非事事休,那些親手謀殺這城靈魂的政客、警察、裁判官成為了極權機器上鋪牀疊被的螺絲釘,但是歷史經驗早告訴人們: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而我與幸彤已經兩年半時間不能見面,未來甚至面臨更加漫長的相隔粵港兩地卻恍若天涯的日子。但這對我們來說算不上什麼考驗,我們都不可能放棄自己此身為人的尊嚴而向專制低頭,那麼我們亦願意承擔堅守良知底線所帶來的任何磨難。

這座城已逐漸不再是我們所熟知的那座城,這座城最後必然成為我們所熟知的那些城,泯然於眾城之間。因為那些不屈的自由的靈魂,我們依然愛着這座城,並相信總有一天,因為我們的堅韌、堅持、堅守,所有的城都成為這座城。

文˙野渡

刊于香港《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