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子经得起最大的侮辱和打击,也受得起最高的赞美和荣誉。
虽千万人反对批判,安之若素;虽千万人拥戴赞美,处之泰然。
—–东海曰
一
有两条东海律如下:
其一: 赤子之心与圣贤之心同样纯洁真诚,然同中有异。赤子之心,智慧未开,真诚可退,随着生命成长,可能逐渐堕落;圣贤之心,智慧至高,德智合一,真诚不退,上升无止境,光辉无限量,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再堕落。
故可以赞美圣心如童心,但不能将两者完全等同起来。都是本性的发而中节,童心未经修养,只是习性尚浅之时的本性自然之发;圣心则是经过学而时习之的持久修养之后的返璞归真。《大学》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修养功夫,非儒家不能深入其中,非圣贤不能全面掌握也。
其二:君子无不可读之书,任何邪书都不能毒化之;君子无不可交之人,任何人物都不能腐化之;君子无不可入之境,任何逆境都不能蜕化之;君子无不可居之位,任何权位都不能异化之。
其三、如果改变不了环境,必须不被环境改变;如果改革不了恶制,必须不被恶制改革;如果打倒不了邪说,必须不被邪说打倒。我欲仁斯仁至矣,我不坏谁能让我坏。君子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必须、也可以是君子。矿石锻炼出黄金之后,就再也不可能变回矿石了。
三条东海律同归为一条道德不退律,即圣贤君子道德不退,如浑金白玉,一成永成,永不变色。多位友人不认同,认为低估了人性的易变性和道德的靠不住。其实君子道德不退,并非东海发明,而是儒门共识。
四书五经中,可以为我作证的圣言不少,如孔子的不忧不惧不惑,从心所欲不逾矩;孟子的不移不淫不屈,四十不动心;《诗经》的我心匪石不可转,我心匪席不可卷。兹择三句圣言共赏。
其一曰:“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君子之德大坚大白,不磷不缁。其一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德智不二,上知即大智,即大德,上知不移即道德不退也。这两句话都出自《论语·阳货篇》。
其三出自《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当年读此句时,曾经自思,贫贱富贵夷狄和一般患难,素位而行,自得其乐,没有问题。但若是入监狱入地狱,是否也能自得呢。再三自问,终究不敢下定论。有一阵子很希望到监狱里走一遭,看看自己究竟如何。现在想起来颇为可笑。
二
为学不进则退,故君子于学,不可以已,必日新日进,必至圣人而后已。圣德不退。圣人道德登峰造极,率性而行,都在道上,从心所欲,永不逾矩,故无所进退。程颐说:“君子之学必日新。日新者,日进也。不日新者必日退,未有不进而不退者。惟圣人之道无所进退,以其所造者极也。”
未到圣境,德性就不圆满,言行难免偶尔有漏,如程颐先生。然其言“惟圣人之道无所进退,以其所造者极也.”无漏无漏也。圣人之道无所进退,不能理解为道德停滞和不求进取。君子日新日进,进乎圣境,身与道俱,自然自强不息,至诚无息,欲退不可得,率性大自由,永远不逾矩。
有德者必有其行,必有其言。君子之言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然有两个原则不变:一扬正善,宣扬真理正义;二辟邪恶,批判邪说恶行。这也是道德不退的表现。
任何时候都坚守道德原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变坏,唯儒家圣贤君子能够。君子绝不会作恶犯罪,但还可能犯错误。圣贤言行高度正确,错误也不会犯。对于此言,一些佛道大德或能相信,一般人则很难相信。那些反儒派和马邦特色的自由派,更会嗤之以鼻。可嗤者恰恰是他们自己。
或说:“你说圣境不退,似不符合儒理。《尚书》明明说: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可见圣狂只在一转念间,可见圣人一念之差,也可能堕落为下愚。”
答曰:圣人既然“从心所欲不逾矩”,自然不会再逾矩。圣德圣境不退,明明白白。《尚书》“惟圣罔念作狂”的圣,指智者,明智通达的人。《洪范》:“思曰睿,睿作圣。”善于思考叫作明智,明智的人称作圣人,这与后世代表道德最高境界的圣人不同。狂人的狂训痴,有愚昧义,狂人即痴人愚人。
这句话出自《尚书·周书·多方》。罔念,不能念。不能念什么?孔传:“惟圣人无念于善,则为狂人。惟狂人能念于善,则为圣人。言桀、纣非实狂愚,以不念善,故灭亡。”孔传以为是不能念善,心怀善念。我以为,根据这句话的语境,罔念应该解释为不能念天,不能顾念天道。这句圣言译为现代语就是:智者若不能顾念天道,就会成为愚人;愚人若能顾念天道,就会成为智者。
或谓圣贤和盗贼既有矛盾性又有同一性,二元统一。
答:矛盾同一性有三种表现:其一,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其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第三,你能变成我,我能变成你。就名相而言,可以说,有圣贤就有盗贼,有盗贼就有圣贤。
就本质而言,可以说盗贼有圣贤的属性,因为盗贼本性与圣贤无异;不能说圣贤有盗贼的属性,因为盗贼之性是恶习,圣贤无恶习。就变化而言,可以说盗贼能变成圣贤,因为恶习可改;不能说圣贤会变成盗贼,因为圣贤道德不退。
道德不退,是因为而立和知天。君子而立,立定了人格;圣贤知天,上达于天道。注意,知天不仅仅是信天。信是信仰,未必知天;知是上达,一定信天。知天即知道,知之真,得之实,信之坚,行之切,道德不退。
士人都能信天,庸人也可能信天,唯圣贤君子知天。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命即天命,君子统圣贤而言,圣贤即君子之大者。孔子又说“五十知天命”,贤者之知也。君子微有惑;贤者已无惑,圣人圆证天道,即身即道。
三
道德不退,就可以“物物而不物于物”。这句话出自《庄子·山木篇》。物物,以物为物,指确立人之主体性,做万物的主人,役使、支配万物。成玄英疏:“不为物用而用於物者也。”
物于物,被物所物役。为物所累,身为物役,心为物役,成为物奴,都是物于物。拜物拜金拜利拜权拜力,崇拜富豪和明星,都是物于物的表现,结果就是物化。物于物是世俗常态,在极权社会,物于物的现象尤其普遍而严重。
庄子这句话与儒家精神一致。荀子也说:“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荀子修身》)
在物本主义社会,欲不役于物,不为物奴,难矣哉。但也是有办法的。就拿财富来说,欲摆脱财富诱惑而进入超越境界,其法有三:
一是经验性超越,充分领略过富豪的生活,知道不过如此,不值得当作学习榜样和人生目标;二是恐惧性超越,充分了解诸多富豪的各种非物质烦恼和深层次代价,或者耳闻目睹了众多富豪的下场,产生恐惧感;三是道德性超越,义路仁宅,自得其乐。这是儒家的方法。若有机会三合一,想不超越都不可能也。
注意,君子的成长也有一个过程,不宜躐等躁进。即使对子弟,也不必急于求成。例如,安贫乐道的境界,是阅历的积累、德行的修养到一定程度时的水到渠成。大多数人欲超越财富,不妨先追求之,只要保持底线警惕既可。若有机会亲自品尝财富的滋味,真切了解一些财富背后的故事,可以更好地成长。
道德不退,就经得起任何考验。
贫穷、艰难、危险三种境遇,仿佛三大关口,最能考验人,最能锻炼人,最能败坏人。多数人第一关就通不过,穷斯滥矣。有些人能安贫,但懒散,没耐性,不耐烦,知难而退,半途而废,坤德之士往往如是。若能知难不退,初成君子之德。若更临危不惧,其德大成矣。谁能三关全部通过,看我历代圣贤君子。
无论圣贤君子英雄豪杰,都必须经受一定的考验。这也是一种天规。贫穷、艰难、危险三种境遇就是三种考验。这三种境遇说起来很美,或诗情画意,或英雄气概,或传奇色彩;但受起来很难,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很多文人墨客说起来天花乱坠,写起来诗香酒烈,真的身临其境,哭都哭不出来!
四
道德不退,就可以正确地使用权力,更好地为政为国。
权力是中性的,可以善用,可以恶用;可以正用,可以邪用。权力的正邪善恶,取决于权力的掌握者和使用者。掌握和使用者如果是邪恶之徒,权力就有邪恶之用;如果是正善之士,权力就有正善之用;如果是圣贤君子,权力就有中道之用,就可以用来建设王道政治和礼乐制度。
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说过一句名言:“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亘古不变的经验。防止滥用权力的方法,就是以权力约束权力。”这是一句真理。不过,“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不能理解为:一切有权力的人都一定滥用权力。
权力在圣贤君子手中,就不会被滥用。圣贤君子对于权力,一定能善用正用中用,作中道之用,行王道之政,建礼乐之制。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就是最好的榜样。
圣贤君子得大位,就是圣王。圣王在上,必有三好:一队伍好,正人君子多,清官廉吏和能员干吏多;二制度好,原来不好则改良之,本来就好则努力补苴罅漏,使之好上加好;三人民好。
人民又有三好:一修养好,民德民智高涨,尧舜之民,比屋可封;二生活好,物质生活富足,文化生活丰富;三心情好,幸福感、幸福度高,五福临门的家庭多。队伍、制度、人民好不好,是衡量圣王的三大标准。
或问:如何保证上位是君子?答:《礼记》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云。选贤与能就是把贤能之士、君子之人推选出来。这首先要实行公天下王道,其次要提供相应的制度保障:一可以选贤与能的选举制度,二可以对权力进行有效制约的监察制度,三可以及时制止权力严重滥用的罢免制度。
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好制度让小人变成君子,坏制度让君子变成小人。”似是而非,特说明三点:一、小人可以成为君子,君子不会退为小人。二、好制度可以维护一定的道德底线,但不足以让人成为君子,唯有中道文化才能培养君子;三、君子得位,必努力建设最好的制度。
2021-6-10余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