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章诒和女士在《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中批露了聂绀弩的好友、画家黄苗子正是聂绀弩身边的卧底者,又在《卧底》中揭露了章家的座上客、翻译家、出版家冯亦代也是章伯钧家的卧底者后,社会舆论大哗,谴责者、质疑者之声都不绝于耳。但是我的心情却是十分的平静,因为这种事经历得太多,所以见怪不怪。

章伯钧是头面人物,聂绀弩是知名人士,毛泽东政权对他们不放心,要派暗探对他们进行卧底监控,应在情理之中。但是,像我这样一个蝼蚁不如的二十来岁的小小摘帽右派学生,以及和我有同样遭遇的芥末微尘之类的人物,毛氏政权是不是就放心了我们呢?答案是否定的。

在“改正”后与同类相聚时,大家都谈到几十年来的辛酸与苦难,其中的共同之处就是身边几乎都有卧底者,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句不经意的言谈、玩笑,乃至动作、表情,党对我们都了如指掌,成为整治我们的依据。开始时我们都莫明其妙,在吃了许多次亏之后,我们终于明白,我们身边暗藏着卧底的宵小之人。其中只有一个黄姓难友因祸得福,派在他身边的卧底者通过观察了解,发现他不仅不是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妖魔鬼怪,而是品性高洁,学识过人,一表人才的优秀青年。卧底者终于良心发现,终止了罪恶,还把自己的一位亲戚介绍给这位右兄当老婆,这大概是右派中绝无权有的一例。还有一位陈姓好友,无论出身、表现都是我等可望而不可及的。但是几十年后相聚,他仍是一个不党不群的平头百姓。原来他毕业后分配到某地一所知名学校教书,党支部为了培养他入党,分配给他一项“光荣任务”,就是监视同寝室的另一名右派老师的言行,及时向党支部汇报。好友觉得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说:“这不是叫我当特务吗?”就拒绝了这项任务,由此得罪了党支部入不了党,他也没有再把“共产主义战士”的虚名作为追求的目标。可见卧底在毛泽东时代是一种十分普遍的存在。

如果说阶级斗争是毛泽东治理国家的基本国策的话,那么卧底告密则是毛泽东统治臣民的基本策略。试想一想,在毛泽东时代,上至国家主席下至每个庶民百姓,哪一位逃脱了毛泽东的监视与监控呢?哪一级党组织不对他的下属进行“阶级分析”,确定依靠对象、团结对象、和孤立打击对象呢?哪一位党员不明白周围人群的左、中、右而对右派进行监视呢?可以说卧底、告密,甚至秘密搜查,早已是毛泽东时代公开的秘密。

就个人的经历来说,1957年暑假,虽然当时还没有戴右派帽子,但是假期结束返回学校时,发现我原来销着的抽屉已被撬开了,席子下面的铺草也被翻得一片狼藉,信件、日记之类已被拿走。这件事,西南师范学院生物系60级2班住李园一舍105寝室的同学大概不会忘记吧?这种偷偷摸摸又十分野蛮的搜查,是哪能家人的手法?

1960年春,在西南师范学院生产部右派学生劳动队劳动改造两年之后,我摘帽复学。此时我以为自己“回到了人民内部”,可以像一个正常的学生一样堂堂正正地读书了。殊不知来到一个陌生的班级,我马上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可卑的异类:没有欢迎,没有招呼,更没有笑脸,几十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我,绝非看西洋把戏似的好奇,我就像遭受了机关枪的攒射一样不敢抬头,此时我感觉到当老鼠的优越性,如果我是老鼠,一定就闪电般钻到地洞里……

在这样的班级中生活,除了被孤立,被歧视,被拒于千里之外,你还能有什么感觉?不久政治辅导员就叫我去谈话,她说:“你为什么说你不是右派?”

我的天!我认错悔罪还来不及,哪里敢不承认是右派?这是翻案啊!我说:“我没有说过啊。” 话音有些颤抖,就像伊索寓言中羔羊在狼面前提心吊胆地辩解一样。

她说:“那你为什么要向别人说你被划为右派的事呢?”

这时我才想起两天前有同学问我为什么当右派,我便把我如何写信揭发家乡生产队长长期奸污女地主的事告诉他们。这是实话实说,我绝没有想到这就犯了罪。我对辅导员说:“他们要问我,我就把实情告诉了他们。”

辅导员严正地训斥我说:“问题是你没有批判你的右派言行。没有批判就是放毒,你懂不懂?就是放毒!”

后来我知道,进入这个班级那天起,我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监视。

好不容易才把这个有如牢狱般的大学读完。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大巴山下一所乡村中学教书。那里,穷乡僻壤,山高路远,学校很小,只有6个班30来个教职工,除了睡觉时各上各的床之外,办公、开会、吃饭、聊天、休息乃至上厕所,教职工们几乎都在一起,人与人之间三头对六面,一言一行几乎没有什么隐私。这样的环境该不会有人卧底,不会有人打小报告了吧?可是我又错了。

当文化革命开始,工作组进驻学校的时候,平时与我一起聊天、打球的z君,迫不及待地抛出了大字报专栏《一个右派分子的嘴脸》劈头盖脸地向我杀来。大字报言事之具体,时间、地点、场景、言论,样样俱全,让我目瞪口呆又无法否认;有的是谈过即忘的小事,有的是毫不在意的议论,有的是相互交谈中的某一句话,没有想到都被他掐头去尾记录下来,上纲上线成了“反党”的铁证!例如他不知什么时候记下了我说“流沙河其实很有才气”,“西师的右派学生多得很”,这就成了“为右派分子喊冤叫屈”,“说反右运动整错了学生”。

因为z君还给许多教师写过大字报,因而激起众怒,当学校批判工作组的“资反”路线时,他遭受造反派的搜查,从缴获的笔记本上,看见他几乎记录了每一个人的“反党”言行。这样的卧底者,真让人不寒而栗。

还的一位h君也是卧底者。h君虽然出身“硬梆梆”,但他的表现不尽人意,群众关系也不好,正在“接受组织考验”。他深知组织考验最重要是“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而立场的坚定则表现为“对敌斗争的坚决”。这样他就在周围的人群中寻找“阶级敌人”,暗暗警惕着、监视着这些人的言行,当机会(政治运动)来临的时候,就把这些人踩在脚下当成上爬的垫脚石。而党也正是要利用这种人来监控人们的思想言行。文化革命开始时他正在外地搞四清运动,但丝毫也没有妨碍他对我等“阶级敌人”的“关心”,不远数百里寄来成捆的大字报进行检举揭发,而大字报的内容就是平时他卧底的种种记录。这是文化革命中的事。

后来我调到另一个地区的另一所学校教书,在这里,卧底告密之事仍然层出不穷,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有一位c 老师就被他的邻居告密,说他唱歌时故意把毛主席“万寿无疆”唱成“万臭无香”,从而遭受残酷的批判斗争,并被开除工职,押去农村管制劳动。还有一位d老师还在读高中时就被他的亲嫂嫂告发,说他书写“反动标语”,直到该案告破才还他以清白,可是考大学的机会却丧失了……此类出卖灵魂告密的事情不知有多少,真是难以尽说。

随着毛泽东的死亡,四人邦的覆灭,和文化革命的结束,黑暗的政治出现了一丝光明,卧底告密之事减少了许多,以整人为职业的人,以打小报告取悦领导以求晋升的人,在一段时间内不那么吃香了,冤假错案不像毛泽东时代那样大批量的生产了。但是几千年来封建专制所建构的,几十年来毛泽东暴政所强化的告密文化,决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它们还有深厚的社会土壤,一旦有了适宜的政治生态环境,还会疯狂地生长。

几年前,我和几位老师受退休教师的推举参加维权活动,为退休教师争取集资建房(集资建房是建造不以赢利为目的,带有福利性质的低价住房)的权利而上下奔走时。不料一位退休教师悄悄向党支部告密说:“其实我们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就是一个右派和一个反革命跳得高。”这里所说的“右派”指的是我,而“反革命”是指上述被他嫂嫂告密的那位d老师。这位告密的退休老师,在享受了我们为他争得了集资建房的权利的同时,却昧着良心出卖了我们。可见告密这种文化心态,已经根植于某些人的灵魂之中,是何等的可悲、可叹而又可恨!更可以看出,卧底告密这种人类的丑行,在我们这样有着深厚专制传统的国家,还远远没有结束。

以上是我个人的一些经历,没有什么传奇,也没的悟出什么深奥的道理来,只不过因为最近网上关于告密问题的讨论十分热烈,写几句话来揍热闹而已。从网上的讨论可以看出,有人认为告密是人性的惰落,有人认为是制度的怪胎。而我认为,是制度促进了人性的惰落,而惰落的人性又支撑了大量滋生怪胎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