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穀子地裡的傷兵
1947年深秋,膠東戰局暫時進入平靜期。
一天,李德乾從岔河口要賬回沙梁,從黑石崖渡河。春天枯水季節,水淺,挽挽褲腿就過來了。現在是深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河面遼闊,水深且涼,蘆葦叢中野鴨子此起彼伏。李德乾不耐煩等渡船,於是脫了衣服,一隻手將衣服和褡褳擎在頭頂,一隻手劃水,斜著身子踩水遊過河。河面上戴著斗笠的渡船艄公見了,立在船頭讚歎好水性。
李德乾上岸的地方,正好是我們家的那片穀子地,沉甸甸的穀穗子低垂著,散發著莊稼特有的那種香氣。李德乾貓腰鑽進穀子地裡,打算換上衣服,卻見穀子倒了一溜兒,像是有人爬行壓倒的,還有一溜血跡,躡手躡腳走過去,發現一個當兵的懷抱著一支很奇怪的槍躺在那裡,腿上中了槍,流著暗紅的血水。這人渾身濕漉漉的,顯然也是從大沽河爬上來的。
李德乾搖搖他:八路兄弟,你中槍了?
那人抬起頭來,嘴唇發白,面無血色,身上穿著土黃色的八路軍服。暮色已降落,也搞不清他的年紀。傷兵用失神的眼色看著李德乾,欠起身來問:老鄉,這是什麼地方?
李德乾回頭看看大沽河,問:你從河東過來的吧?那邊是即墨,這邊是平度,翻過這道梁,往西是膠縣。兄弟,你去哪裡?
我知道了,前面這個村子是莊幹村,往北是沙梁村,對吧。
這個傷兵松了口氣,又重新躺下,看著李德乾:老鄉,有吃的嗎?
李德乾從褡褳裡翻出一半燒雞,是在岔河口侯登枝家喝酒剩下的,本打算晚上用它下酒。還有一葫蘆米黃酒,都給了傷兵。
傷兵像黃鼠狼似的,兩眼發光,狼吞虎嚥,半隻燒雞不一會兒就只剩下幾根骨頭,嚼吧嚼吧雞骨頭,又喝了幾口酒,意猶未盡,看樣子再有一隻雞也吞得下去。傷兵吃完了雞,喝了口酒噴在傷口上消炎,撕掉一塊衣服包紮傷口。李德乾把自己的白毛巾扯下來,遞給傷兵,用我的吧,這毛巾是幹的,你這傷口泡水了,化了膿,這條腿就廢了。
李德乾幫他包紮傷腿,傷兵齜牙咧嘴,道:子彈還在裡面呢,我過鐵路線的時候,挨了一槍,掉了隊落單。本來想回家看看爹娘,可眼前這樣子,咋弄呢?老鄉,你能再幫我個忙行不?
李德乾:聽口音你也是本地人,有話你說。
傷兵:你剛才咋一下子就認出我是八路了呢?
李德乾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這黃土布,誰不認識?實在告訴你,我外甥女也是八路,外甥女婿岳三還是八路的官呢。
真的?哪支部隊?
傷兵的眼睛亮了。
李德乾:河東,即西支隊的。
傷兵眼裡燃起的希望又熄滅了,歎口氣道:河東不行啊,我這條傷腿,不能再過河了。
李德乾看著他懷裡抱著的槍,說:你這支槍有點怪,八路都是老套筒,三八大杆,漢陽造,你咋這槍還穿著衣服呢,這上面還有個小鏡子,沒見過。
說起槍,傷兵有些得意:這是德國貨,狙擊步槍,咱們整個膠東部隊也沒有幾支。
又道:老鄉,我想請你幫個忙,把槍藏了,以後交給咱八路軍的部隊。主力部隊撤離之後,這一帶成了還鄉團的天下,我負了傷,拿著這支槍遲早要被他們發現,毀掉它又不捨得。這槍一千米之內,百發百中呢。
李德乾知道傷兵說的是實情,自五月份國軍進攻膠東,這一帶的八路主力一敗再敗,都退到北海沿子那邊了。土改時跑到青島的地主老財們組成還鄉團,跟著國軍隊伍屁股後面反攻倒算,報仇雪恨。沙梁的天火燒一回來,他的手下就用二齒鉤子把獨眼狼的親爹給打死在菜地裡了。大西頭的還鄉團更狠,一眼井裡活埋了七個土改積極分子。這個傷兵被還鄉團抓到了,哪裡還能活命?
李德乾看到傷兵的臉色開始發紅:你的傷咋辦?我看你的臉又紅了,估計是發燒,傷口惡化(方言:化膿)了。子彈取不出來,留著生崽啊。還是去河東投八路吧,我知道過了河往北三裡地,馬鈴灘還有八路的隊伍。
傷兵很懇切地說:老哥,我就是去投八路,也不敢帶著槍,這一路上遇到還鄉團或者國民黨軍隊,我丟了小命事小,八路丟了槍,損失就大了。我看出來了,既然是八路的軍屬,槍你藏了我放心。前面那個村子,你是村裡人吧,幫我找點燒酒,帶一盞煤油燈過來,再弄幾個地瓜,這子彈打得不深,沒傷著骨頭,我自己能挖出來,塗上地瓜油,就好了。當年打鬼子,我們許司令在古峴傷了腿,都用這一招。
李德乾見傷兵說的在理,就把自己的幹衣服跟傷兵換了,趁著夜色跑回莊幹,從三大爺家弄來酒和地瓜。他再回到穀子地的時候,傷兵已經走了,槍留下了。槍托上還刻了一行數字和他的名字。
李德乾到死都記的,那個傷兵的名字叫劉華堯,那串數字是部隊番號。
李德乾第二天一大早就用席筒卷了那支帶著小鏡子的槍去了河東馬鈴灘,把槍交給了王天華。王天華的隊伍是留在當地騷擾國軍的地方部隊。王天華擺弄著槍,皺著眉頭說:這小子估計是當了逃兵!好在槍回來了,這槍是咱膠東野戰軍的寶貝啊,全軍也沒有幾支。他要是把槍給弄丟了,抓住非斃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