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水落石出
英雄劉華堯居然隱瞞編造自己的革命經歷,這件事太令人震驚了,縣公安局不得不對此徹底調查,給上級一個交代。
鄭潔茹先跟劉華堯談談,根據辦案規定,她帶上周紅當助手,做筆錄。
談話是在鄭潔茹的辦公室進行的,三個人圍著一張桌子,眼前都擺著熱茶。鄭潔茹喝紅茶,還喜歡泡上一枚大紅棗。劉華堯和周紅的杯子裡也是紅茶,他倆不怎麼習慣這種茶,添水慢,茶湯紅得發黑,而鄭潔茹的茶湯已經喝出鮮亮的紅色來了。
談話從漫聊開始,讓周紅覺得,這不像是嚴肅的幹部審查,更像是茶友的周日茶敘。
鄭潔茹在跟劉華堯談了這次調查的程序和目的之後,開始問第一個問題:華堯同志,你什麼時候參加革命的?
這個問題本來非常簡單,但劉華堯卻說:我說你們也不會相信的,還是自己查吧。
鄭潔茹有些生氣,板起臉來道:華堯同志,這是你對組織的態度嗎?
劉華堯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從曹剛被押回來的車上發出的那聲冷笑開始,劉華堯就知道,自己的一切都要終結了。隱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快要藏不住了,他用身上那些銅錢般的傷疤換來的金光閃閃的軍功章,正在暗淡下去,他將不再是英雄,他的名字將作為一個說謊者和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形象活在人們的口水裡,成為家鄉歷史的一部分。這對於他苦心經營了二十多年的形象的顛覆和撕裂,是他所無法接受的。他看著這個女八路、女公安,心中如萬丈巨浪。他不再開口。
鄭潔茹好像看透了劉華堯的心思,又換了個話題:華堯同志,我先介紹一下自己吧。我是1938年參加的革命,清河區段家村,一個青年教師帶領一百多青年投筆從戎,投入抗日的洪流中。我是其中的一分子。整個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我一直在清河,沒到過膠東,但我知道膠東才是山東半島對敵鬥爭的主戰場。多年的對敵鬥爭經驗讓我堅信,耳聽為虛,眼見也不見得為實。相對於耳聞目睹,我更傾向於相信自己的感覺和理性分析。最近這位老領導給專案組發來批示,對這個案子非常重視。所以,我必須得跟你好好談一談。
鄭潔茹說的老領導就是王效禹,時任省革委會主任,濟南軍區第一政委,被稱為山東的小太陽,紅得發紫的文革新貴。
劉華堯卻不知道鄭潔茹所指的大人物是誰,但他知道,這件事比想像的更嚴重。
談話不順利,鄭潔茹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華堯同志,看你比我要年輕好多,你是哪年出生的?
這個問題好回答,劉華堯如實相告:民國二十一年臘月初二。
鄭潔茹漫不經心地問:那是1932年了。你十歲就參軍當八路了?還沒有槍高吧?
劉華堯的臉紅一塊,白一塊,他很佩服鄭潔茹,不愧是老公安,一下子就擊中了要害。
鄭潔茹翻著卷宗,道:你是1942年在平度獨立營參軍,1944年參加過反掃蕩,1947年膠河戰役負傷後回家養傷。1949年6月初解放青島前夕歸隊,參加了即青戰役。1950年入朝作戰,1958年回國轉業進入公安機關,榮立一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身上有七處傷疤。對吧?
劉華堯的臉色由紅變白,越來越白,他開始大口喝水,頭上也冒出了細細的汗珠。
華堯同志,你家是南村公社大洪蘭村吧。怎麼沒聽你提及過?家裡還有什麼人?
鄭潔茹又問。
鄭潔茹突然又提到劉華堯的家人,劉華堯突然放下杯子,大聲道:別問了,鄭處長,我欺騙了組織。可我不是有意的。
你冒充的那個人是你哥嗎?
鄭潔茹點出了要害,讓周紅大吃一驚。
劉華堯垂下頭,小聲說:是我大哥。
鄭潔茹不動聲色地問:你的真名叫什麼?”
劉華堯道:劉華禹。我們哥仨,我排老小。
鄭潔茹又問:你二哥叫劉華舜?
劉華堯說:是的。但他是個瘸子。1949年春天,解放軍解放青島的時候,部隊上來找我哥歸隊,我嫂子剛剛生了孩子,拖我哥的後腿,我當時十七歲,根據父母的意思,跟我哥換了名字,他叫劉華禹,我叫劉華堯,跟32軍打進了青島。劉華堯這個名字我一直到全國解放,抗美援朝,回國,再也改不回來了。
你哥只是個普通的戰士,脫隊都二年多了,為什麼原部隊還要找到他?
鄭潔茹不解地問。
劉華堯抬起頭來,道: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我哥是個神槍手。我一到部隊,連長讓我當狙擊手,我哪裡摸過那玩意兒?連長就罵我準頭都被鋤頭磨沒了,讓我當了機槍手。
周紅補充說:我知道,因為李德乾救了劉華堯,就是你大哥,你哥把狙擊步槍托李德乾交給王天華。王天華把槍還給了華野的那支部隊。後來李德乾被舉報殺了八路軍傷兵,還被抓了,差點槍斃。王天華就順著槍的線索找劉華堯作證,劉華堯的原部隊進攻青島的時候找到了劉華堯,應該是連隊人員變動太大,沒人認識他了,讓你冒充你哥進了部隊。是這樣吧?
劉華堯說:對,周紅同志說的沒錯。但我不知道我哥還有被李德乾救過這一段,也不知道槍的事,他一直沒說。
鄭潔茹站起來,道:華堯同志——我暫時還這樣稱呼你吧。我還是要嚴肅地批評你!你替你哥當兵這件事情有可原,花木蘭替父從軍還被傳為佳話呢。但你不該這麼多年來一直瞞著組織,欺騙組織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你要寫份檢查,把這個過程詳細寫出來,準備接受組織處理吧。
劉華堯編造革命經歷欺騙組織的事意外曝光,最感覺驚駭的莫過於李旭光了。她從公安學校畢業,分配到平度縣公安局刑偵科的時候,劉華堯就是她的科長,李旭光一直對這位在自己出生前就參加了革命的老大哥很是敬仰,對他打日本鬼子、打老蔣、抗美援朝跟美國人死磕的戰鬥歷程無比羨慕,雖然她也在心頭閃過疑雲,這個劉科長看上去很像自己的老大哥,大不了十幾歲,怎麼會有自己父輩那樣的革命傳奇呢?當周紅把鄭潔茹的提審記錄拿給她看的時候,她除了驚駭,還有一種被愚弄了的羞怒。她要自己親耳聽劉華堯說,他為什麼要編造革命經歷?就算是為了替兄從軍,但劉華堯的大哥負傷脫隊都二年了,有什麼不能跟隊伍上說清楚的?而且一瞞就是二十年,連自己都給騙了個踏實!你劉華堯到底是個什麼鬼?!
李旭光不顧周紅的阻攔,一腳踢開在反省中的劉華堯的宿舍門,衝著正在三抽桌上寫檢討的劉華堯大喊大叫!
劉華堯已經從最初的懊惱、頹敗中恢復過來,反而有了解脫後的輕鬆。當初替兄從軍,想法很簡單,他也沒想過出生入死多少年後,會有今天的地位和尷尬。既然一切都戳破了,那就回到原點,回家種田,侍奉父母和已經殘疾的長兄,無官一身輕,落得清爽乾淨。李旭光衝進來大罵,反而讓他有點莫名其妙的感覺。
九大之後,文革高潮過去,進入收尾階段,處於形勢發展的需要,一度被砸爛了的公檢法機關也在慢慢恢復,特別是被稱為專政刀把子的公安機關,一些職能部門都開始健全,滕保國的公安局長已經不再代理了,上級預備提拔一個歷史清白有公安工作經驗的中層幹部出任副局長,並代理局長,如果沒有這次意外,這個人選非劉華堯莫屬,現在劉華堯垮掉了,最有希望的人選就是李旭光。本該最高興的李旭光,卻兔死狐悲,為劉華堯鳴不平,質疑對劉華堯的處理,這讓很多人為之詫異。
曹剛卻非常高興,劉華堯的問題是他和周紅搞外調查出來的,他自然是第一功臣,他的業務能力比李旭光差一點,身份背景也不過硬,跟李旭光的烈士子弟沒法比,但他立場堅定,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是公安局黨委多年來精心培育的後備幹部。即是在文革中,他也沒有像許多風派人物一樣,跳得太高,從而得罪多少人。他還時常燒冷灶,暗中保護過一些老幹部,為自己積累人脈。這也是他以卑微的出身,原官僚體系內的普通幹部卻能在文革的大風浪裡立於潮頭,不被吞沒反而步步上升的原因了。
曹剛跟劉華堯談不上有多少矛盾,當然更沒有交情。劉華堯是軍事幹部,卻精通公安業務,曹剛是公安學校的科班出身,卻把心思放在政治鑽營而不是政治保衛上,這讓劉華堯有些鄙視這個年輕人,覺得他太世故,不是幹業務的料,好幾次向局黨委提出調他去政治處或者公安局辦公室,好發揮特長。曹剛嫉恨在心,表面上卻不動聲色。這一次曹剛外調發現了留華堯的歷史問題,窮追不捨,終於搬到劉華堯,了卻多年心願。
曹剛用了一個星期時間,完成了一份內容詳盡的關於劉華堯歷史問題的調查報告,他在報告中濃墨重彩地吹噓了自己的先見之明,如何通過蛛絲馬跡發現問題,如何窮追不捨,歷盡艱難,冒著被報復、打擊的危險查清了劉華堯的歷史真面目,當然他也不忘添油加醋描寫了周紅的功勞,正是由於周紅的積極配合,才最終讓留華堯交代了自己的歷史罪行。
曹剛得意洋洋地把報告草稿給周紅看,不料周紅不但不領情,反而非逼著他把關於自己的那一段刪掉!
周紅也和李旭光一樣,對劉華堯出現的這一變故痛心不已。劉華堯是她的上級,她參加工作後就一直在劉華堯的領導下,對於他有一種對父輩的敬仰和信賴。雖然劉華堯隱瞞歷史的問題是她親自調查落實的,但從情感上說,她根本不願意相信,一個戰功赫赫、九死一生的英雄會是一個隱瞞歷史沽名釣譽的屑小之徒?這個反差太大了,令她無法接受。潛意識裡,她甚至後悔自己不該跟著曹剛去搞什麼外調,更不該親自去問王天華,如果沒有自己的摻和,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吧。
周紅懊惱地去找李旭光,她對李旭光反應如此之大,雖然有些吃驚,但卻惺惺相惜。在她們眼裡,劉華堯不僅是同事,是上級,也更是個忠厚兄長。當李旭光反復向她追問調查王天華的細節,對這個調查結果表示嚴重不信任的時候,周紅甚至自己也發生了動搖。
李旭光親自去找劉華堯,她要他親口說出真實情況,周紅也跟著到了,她也要親自聽聽真相到底如此。然而,劉華堯承認了,他居然沒有多少愧色,口氣輕鬆地承認,自己不是劉華堯,而是劉華堯的弟弟劉華禹,真正的劉華堯現在農村老家,是個身體半殘的種地的莊稼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