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聯名舉報
1972年春天,中國的政治氣候開始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中央開始強調堅持党的一元化領導,各級党的組織也逐漸恢復運作,政治權力也集中到了各級黨組織的一把手手裡。麻子冬擔任了沙梁村一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這個職位掌握著生產隊各種資源的分配大權,布票、肉票、自行車票,返銷糧、子女升學、當兵、招工指標等等,都在他手中。這些權力,等於掐住了生產隊社員們的脖子,幾乎可以生殺予奪,麻子冬建立起自己的恐怖帝國,開始了最後四年的黑暗統治。
為了監控威脅自己權力的潛在反對派,麻子冬甚至組建了自己的一個隱秘的准特務組織,這些人都集中在沙梁村聯防辦公室,簡稱“聯辦”,跟明朝的東廠、西廠、錦衣衛差不多。沙梁人提起“聯辦”,都心驚膽戰,為之色變。
本來“聯辦”脫胎於戰爭年代的區隊,是村級地方武裝,為的是應付散兵遊匪。解放後,沙梁村組建了八個大隊,各大隊都有民兵連,沙梁村設立聯防辦公室,“聯辦”主任是張文英。“聯辦”本來是個純粹的負責民兵訓練和村級治安的機構,但麻子冬當上一大隊黨支部書記之後,兼任聯防辦公室副主任,漸漸架空了張文英,手下四大金剛都是文革初期跟他造反的地痞無賴,壞地瓜、石猴子、土打基和壞土豆。壞土豆是 “聯辦”的行動隊長,手下有一批打手,蜜獾、柴狗、耗子、爛眼之類。他們不用出工,卻可以拿最高的工分,白天睡覺,晚上站崗巡邏放哨,美其名曰警惕階級敵人搞破壞活動,實際上是監控、盯梢麻子冬不放心的政治反對派。
掌握絕對權力的人往往最擔心丟失權力,麻子冬最害怕的是我父親李鐵誠。他本來就是文革前的黨支部書記,歷史清白、辦事公道,群眾威信高。一旦政治上有個風吹草動,重新複職順理成章。而麻子冬這種劣跡斑斑、群眾恨之入骨的壞幹部被拋棄是太可能了,這才是他麻子冬的夢魘。所以,麻子冬拼命想在李德乾身上打開缺口,徹底從政治上搞掉李鐵誠,除去這個政治隱患。
李鐵誠有兩個好朋友,大隊副書記“大老粗”和大隊長“假斯文”,“大老粗”也是軍人出身,參加過西藏“平叛”,他有個兒子是西藏出生的,滿臉疙瘩,從長相上看不似純真漢族人,有傳說是他跟當地藏族姑娘生的孩子,也不知道真假。“假斯文”是下放的工人出身,說話喜歡“拽文詞”,沙梁人傳說,“假斯文”小時候讀私塾常常因為背不好“三百千”挨板子,手腫得像小蛤蟆。因此得了個“假斯文”的雅號。
“大老粗”、“假斯文”人都很正直,家庭都沒有任何歷史問題,又都是多年的黨員,“麻子冬”對他倆無處下手,無計可施,三個人組成黨支部,維持著表面的和平。靠著“大老粗”和“假斯文”的庇護,李鐵誠的日子才稍稍好過一點。
麻子冬認定“大老粗”和“假斯文”為人平庸,在政治上對他構不成威脅,但對李鐵誠,麻子冬萬般不放心,雖然清理階級隊伍時搞的那個李德乾殺害八路傷兵的假案讓李鐵誠一段時間黨籍被“掛”起(注:文革時期的一種非正常黨紀處分措施,即暫停黨員的組織生活),但七〇年之後就恢復了,李鐵誠還被任命為二小隊的隊長。按照公社黨委的意見,本來是要安排他進大隊支部委員會的,由於麻子冬堅決阻撓才作罷。
李鐵誠從來不結交私黨,除了逢年過節跟樹勳、“大老粗”、“假斯文”偶爾聚會喝點酒之外,也沒有什麼朋友,壞土豆等人多年的監控和盯梢都沒有任何成果,不得已,又把目標投放到我祖父李德乾身上。
剛出了正月,公安局政保科收到一封署名信,揭發沙梁村歷史反革命分子、漏網地主李德乾酒後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這是性質惡劣的現行反革命案件,局長鄭潔茹回地區開會,主管副局長曹剛未及請示,即決定成立專案組,立案調查。
在局長辦公會上,副局長李旭光提出不同意見:沒有物證,只有口頭證詞,匆忙立案不太慎重吧。李德乾的案子兩年前就搞過一次了,折騰了那麼久證明是假案,還損失了我們一員大將,立案是不是再慎重一些,等鄭局長回來再討論決定?
劉華堯垮臺之後,李旭光是曹剛最大的競爭對手。李旭光頭上有烈士子女的光環,在平度政界根基深厚,與之相比,曹剛自覺根基尚淺,在人們眼中是一副暴發戶的嘴臉。雖然他是排名第一的副局長,又主管政保,這個案子他完全有權力自作主張,但他還是表面上還是忍了,同意等鄭潔茹回來後再討論立案。開完會,他卻帶著周紅開著公安局剛買的一輛新吉普車去了沙梁。
舉報信是署了真名的,舉報人是三個:壞土豆、點子和黃香。這三個人都姓綦,官名分別是官軍、官民和官群。這些名字毫無特色,為了行文方便還是按照沙梁村群眾的習慣稱呼他們外號。沙梁人有個習慣,給人起外號,還有句名言:官名有起錯的,外號沒有起錯的。
壞土豆是壞地瓜的兒子,點子是壞土豆的堂弟,因為一肚子歪主意,喜歡捉弄人,得了“點子”的雅號。黃香是因為有肝病,臉色臘黃而得名。
壞土豆、點子和黃香三人都不識字,更不會寫信,這封舉報信實際上是壞地瓜寫的。壞地瓜早些年讀過私塾,剛解放時在鎮公所文化站當過幾年宣傳員,美術字寫得不錯,算是半個文化人。
曹剛和周紅在南村公社公安助理辦公室給沙梁聯辦打了電話,讓聯辦先把三個舉報人找到,聯防主任張文英請示是否把他們送到公社去,曹剛回復:不需要,我們隨後就到。
曹剛、周紅和南村公社的公安員胡文和開車到達聯辦的時候,三個舉報人都已經被傳到,蹲在南牆根背陰的地方,由兩個民兵持槍看著,因為不知道犯了什麼事,張文英沒有綁他們。早春天氣,寒風凜冽,三個人都凍得鼻青臉腫,瑟瑟發抖。
已經是中午了,到了飯點,老胡早安排張文英做了準備,曹剛周紅一進屋,熱騰騰的酒菜就端上來了,蘿蔔燉野兔、紅燒沽河鯉魚、白菜粉條燉豆腐、手撕狗肉絲和一鍋紅燜羊肉,香味撲鼻。張文英還搬來一罎子藍底老燒,對曹剛說:局長,菜沒啥好菜,酒是好酒,藍底燒鍋老趙家,是我親家,送我的過年酒,著名的藍底燒刀子,65度。一直沒捨得喝,領導來了,一起嘗嘗。
曹剛臉色有些難看,說:張主任,我們來辦案,又不是來赴宴,你搞這麼豐盛幹嘛?
周紅不以為然,道:老曹,做都做了,不吃也浪費,別難為人家。
曹剛對胡公安說:文和同志,下次到局裡開會的時候到財務室去一下,今天這頓從我工資裡出。
老胡攤開雙手,有些為難地看著張文英說:老張,你看看。我說局長不讓弄,你非弄,讓我坐蠟。
張文英正啃著著狗腿肉,呲著牙道:這話咋說的?魚是值班的兄弟們從大沽河打的,狗是“高音喇叭”家的,老咬工作隊的同志,被民兵打了,打了平夥兒,就剩下這條狗腿。兔子更不用說了,是老張我下網套的。又沒花公家的錢。再說了,咱公家也沒錢。嘿嘿。
“高音喇叭”是聯辦是一大隊的婦女主任,因為開會發言聲音高亢,得了這麼個雅號。
曹剛指著那一大盆紅燒羊肉,道:這羊怎麼說?總不是你打的野羊吧?
張文英趕緊檢討道:局長,您明察秋毫,這羊確實有點犯紀律。姜家埠的一個沾便宜的傢伙把羊放到沙梁地界啃麥苗,被民兵給發現了。那傢伙人跑得比兔子都快,羊丟下了,被民兵弄了回來。局長,我覺得這也算是繳獲的戰利品吧,曹局長第一次到沙梁吃飯,用戰利品招待一下,也不算啥大毛病對吧?
農村的幹部,雖然沒啥文化,但編段子應付領導,個頂個都是一流高手。曹剛見這幾個菜都有來歷,也就不再追著不放,端起酒杯來道:既然如此,下不為例吧。
周紅感覺曹剛太能裝,看不下去,站起來走到門口,問張文英:
張主任,南牆根那幾個人是咋回事?
張文英一愣: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嗎?
曹剛不悅,說:張主任,我們找他們只是瞭解情況,你咋給抓起來了?
胡文和一聽,趕緊對張文英說:快把人放了,看這事鬧的。
曹剛又道:讓他們先到民兵值班室等一會兒,咱們先吃飯,吃完飯趕緊問。
又指著一桌子的飯菜道:老張,說好了,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編段子忽悠我啊。
張文英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拿著狗腿:放心!領導,下不為例。
氣氛緩和下來,大家開始吃喝。
張文英一沾酒,臉就紅得像關公,一邊跟胡文和猜拳,一邊對曹剛奉承道:曹局長,你們這些領導,別看年輕,跟老八路一個作風!
周紅嘻嘻笑道:張主任,老八路啥樣子?酒量也跟您一樣大?
張文英端著大大碗公,舞舞紮紮道:老八路喝不起藍底老燒,最多喝地瓜燒。獨眼狼當沙梁鎮長那會兒,咱平南縣長王天華騎著高頭大馬來了,獨眼狼跟他拼酒,王縣長皺著眉頭像喝中藥,哈哈!
周紅有些驚訝:哇,您還認識王天華?
誰不認識他呀,李德乾的外甥女婿,即西大財主譚半城的大少爺。他原來叫譚冠三,參加革命,把家產分了,連名帶姓都改了。他從進了城,就再也沒回過沙梁。當年打遊擊的時候,他可沒少來過。獨眼狼還是他吸收參加革命的呢。
說到王天華,曹剛有些不自在。他匆忙吃了晚飯,酒也不喝了,對胡文和說:差不多了,別喝得太多,下午還要問話呢。
胡文和收了酒杯,見張文英意猶未盡,附在他耳朵上說:晚上去你家再喝,先幹活吧。
曹剛酒量很好,喝了一斤高度白酒,臉色如常,周紅只喝了一小杯,卻豔若桃花。曹剛心中蕩漾起一絲愛憐之意,給周紅倒了一杯濃茶,悄聲說:喝點茶,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