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洁于3月14日下午2时在美国华盛顿国会办公室与希拉里议员单独会面

我觉得走出来对艾滋病人有好处,能把整个中国的艾滋病状况告诉外界。中国的传染途径与外国不同,中国主要是卖血。我想公布事实,让更多人知道,让外界听到我的声音,这个很重要

卫生部主管艾滋病的副部长王陇德跟我谈了三个问题。第一就是王陇德副部长承认,中国的艾滋病主要是“血传播”,卖血和输血导致的;第二个他承认宣传力度不够,第三个,他承认救助不普遍,少数病人得到救治了,多数病人没有得到

3月15日上午(当地时间3月14日晚)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举行的颁奖典礼上,被誉为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的80岁女医生高耀洁接受了世界妇女权利组织“生命之音(VitalVoicesGlobalPartnership)”的年度“全球女性领袖”奖。来自五个国家共8位杰出人士获奖,其中有四位中国妇女:高耀洁、王行娟、谢丽华和郭建梅。

平生第一次出国领奖的高耀洁,惊动了中美高层。前美国第一夫人、美国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是该组织的名誉主席之一。她说:“我觉得中国有这四位坚强的女性在这里得到承认是件非常好的事情。”颁奖典礼前,她专门接见了高耀洁医生。

今年80岁的高耀洁医生原是中国河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妇科教授、主任医师。她退休后,于1996年69岁的时候,开始关注艾滋病问题、病人和遗孤。由于高耀洁等人的努力,河南和中国各地因卖血和血浆导致艾滋病蔓延的问题,终于逐步被揭露出来。

美国当地时间3月18日清晨7点,在洛杉矶友人家小住的高耀洁老人接受了本报记者的越洋电话采访。

 《南方都市报》记者 姜英爽

 

希拉里个别会见我说谢谢你的信,才能让我来到这里

记者:首先祝贺您这次获奖。这两天在忙什么?

高耀洁:他们(会议组织者)给我建立了一个健康档案,帮我买了一份保险,正在给我在一座大医院进行详细的身体检查。

记者: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

高耀洁:这两天记者的采访一拨一拨的,够累的,我的声音都有点嘶哑了。检查结果现在还不知道,检查可细(致)可细(致),跟中国医生一点都不一样,要是我在这里看病,可急死了。

记者:您80岁了,还是这么急性子啊。在美国这些天,是怎么安排的?

高耀洁:来到之后休息了几天,然后就是去华盛顿领奖,开了一个发布会,各个方面的会见,国务卿和夫人会见,希拉里也是个别会见了我,然后就是采访,我都不知道见了多少个电台、电视台。接下来我检查完身体,就要去我妹妹家住几天。她已经在美国定居了。

记者:您跟希拉里见面的时候,谈了些什么?

高耀洁:这个人很家常,我们都坐在沙发上,一开始她就问我的工作,问我在美国习惯不习惯。我看她还是不像大家评论的那个样子(强悍),她很同意我在防艾工作上的一些看法,包括提倡性道德、洁身自好等等。我还跟她说中国防治艾滋病的情况,她对中国情况很了解,是个中国通。

记者:您有没有表示对她的感谢?

高耀洁:我一开始就说了。我说谢谢你的信,才能让我来到这里。我们谈了半个多小时,她亲自把我送出来。

卫生部副部长来看我

他跟我谈了三个问题。如果这三个问题能落实的话,就是中国艾滋病人的幸福,也是中华民族的幸福,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

记者:您80岁高龄了,还有机会到美国去看一看,这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高耀洁:我80岁了,还能跑到北京上海的大学去讲演,证明我的身体还是不错的。这次到美国来领奖没有奖金,但是待遇非常好,也有很多人捐款被我拒绝了。连机票都是头等舱,组织也很隆重。

记者:您在经历了这么多艰难之后,站在领奖台上,是什么样的心情?

高耀洁:发奖的时候,你没有看到我在台上的表情,我心情非常复杂。一个是非常乱,另一个我也很高兴。现在中国比过去开明,胡锦涛总书记和温家宝总理、吴仪副总理,能亲自关注这个问题,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也是中国一个进步。我能来到美国,落实了改革开放的思想,也落实了和谐社会,现在国家更民主,有人提意见可以接受。在艾滋病防治方面,我来美国之前的2月23日晚上,卫生部主管艾滋病的副部长王陇德来看我了,我们在谈话中间,他跟我谈了三个问题。如果这三个问题能落实的话,就是中国艾滋病人的幸福,也是中华民族的幸福,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

第一就是王陇德部长承认,中国的艾滋病主要是‘血传播’,卖血和输血导致的;我并不否认有‘性传播’和‘吸毒传播’、‘母婴传播’。看来现在是‘母婴传播’比‘性传播’还多。但是主要是因为穷,卖血,因为有病输血。第二个他承认宣传力度不够,他给我举了个例子,有个大学四年级的学医学的学生,怀疑自己得了艾滋病,打电话向卫生部求救,卫生部后来派人给他检查,却发现他得了恐艾症。他都学了四年医学了,还不知道艾滋病是何物,王副部长也觉得很奇怪;第三个,他承认救助不普遍,少数病人得到救治了,多数病人没有得到。他们不敢暴露身份。

记者:你觉得高层已经知道中国艾滋病面临的严峻现实?

高耀洁:对。我当时就和王陇德说,我老婆子80了,就图一句真话,如果都像你这样说话的,就真的不会有那么多矛盾了。这个王陇德是我近年来见过的几十个卫生官员里面态度最好、最诚恳的一个了。他是代表吴仪来的,承认这几条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能不能落实还让人担心,因为很多时候,上令不能下达。下面的情况又反映不上去。我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说,我感谢希拉里的努力,感谢胡锦涛主席温家宝总理的批示。不过我也对艾滋病在中国的情况感到很沉重。

记者:您为自己感到骄傲吗?

高耀洁:压力很大。那天在记者会上我也说,我觉得我很惭愧,而且我是个失败者,我并没解决多大问题。我希望做更多的努力,我们的国家也应该付出更多的努力。

中国的传艾途径,主要是卖血

如果中国不从治理血源着手,继续卖血继续输血,继续死人,艾滋病还会继续增多

记者:有机会到美国,和国际组织、和一些人士接触,您最想告诉他们什么?

高耀洁:我觉得走出来对艾滋病人有好处,能把整个中国的艾滋病状况告诉外界。中国的传染途径与外国不同,中国主要是卖血。我想公布事实,让更多人知道,让外界听到我的声音,这个很重要。现在(国内)大家都只知道防治艾滋病要用避孕套。卖避孕套的可发了洋财了。我最想表达的是,中国如果这样卖血、这样输血下去,血液问题不能断绝,艾滋病继续传播,继续死人,孤儿不是继续增多吗?你光说“救孤儿”,救得了吗?你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艾滋病人能断绝吗?

记者:您觉得大家还是认为艾滋病主要是靠性传播的?

高耀洁:这是一种误解。现在各地还在卖血,比如你们广东。在2月份,1月份,山西和广东还有两个大的“黑血站”卖血。有人卖,就有人输。最近见到(的一个例子),一个小孩2004年10月24日出生,2005年8月23日从沙发上摔下来,头上摔了个包。是个男孩子,(家里)比较娇,到医院去看,医院给他输了一袋“血小板”。到了9月1日,又给他输了一袋,孩子从这以后就发病了。2006年6月9日,这个孩子死了,得艾滋病死了。(这孩子才)十九个月。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妇女情况比他们更严重。第一,是剖腹产、子宫手术、宫外孕手术,输血感染比较多。我名片上有我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gaoyaojie)。在我那博客上,我老伴去世这半年,我收到因为妇科手术感染的四十多例,而且发生在一个县。还有人工流产,还有一个上(避孕)环出血也感染了……你们可以把博客上这些东西看看,看看这些情况。有一家四口人就感染三口,已经死掉一口了,都是艾滋病。如果中国不从治理血源着手,继续卖血继续输血,继续死人,艾滋病还会继续增多。这是民族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这是全民族的问题。

记者:您到美国去,也看到当地的艾滋病情况了,是吗?

高耀洁:对,我去看望了艾滋病组织,他们送给我好多小礼品,还有他们自己画的画,他们这边的艾滋病(人)跟正常的其他病一样,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他们这边的病人主要是同性恋等性传播。他们还有杂志。把他们找到的无家可归的艾滋病人都收到一起,管吃管喝。一些情况好的还在那个组织做一般的事务性工作,帮助那些发病者,他们还建了一个面包房,卖面包赚钱,来养活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弄得挺好的,光是员工就400多人,规模特别大。

记者:中国很多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个病。

高耀洁:大家都不肯承认自己有艾滋病。其实少林寺底下有三个乡都很严重。我去过一个居民点,38家,40多人都有(艾滋)病。一进村,我就发现一个女的在晒太阳,嘴巴都烂了,明显是有病,我说,你是不是身体不好。她说没事,说不到三句话,就跑了。最后我给病人发方便面,她又歪歪扭扭来了,我说你不是没病吗?她说,“丑”!

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其实艾滋病问题,不只是河南的问题,实际上是中国的问题,好多地方比河南还要严重。现在政府也承认,每年艾滋病人以30%-40%的增长率在增加

记者:国外的艾滋病组织了解中国的情况吗?

高耀洁:不了解,我把我制作的光盘和照片送给他们了。如果光盘做得太长可能他们没有耐心看完,但是我做得比较短,应该很容易看明白。

记者:这次颁奖是国际组织来组织的,您觉得国际组织了解中国的艾滋病情况吗?

高耀洁:不了解真正的情况。这一次我见了好多议员,女议员。她们对我说的这情况觉着好像是天方夜谭一样。我都拿着东西呢,我会把照片照出来。我希望让大家能知道真实情况。能促进中国政府对腐败官员加以处理。起码说,将来中国能走向真正富强。有一个议员,他跟我说,他去过中国,去过中国一些打工者聚集的地方,说发现了成堆的几百个丢弃的针管,他说那是注射吸毒扔下的,我说不可能,可能是医院的医疗垃圾。你想想,中国的打工者,哪有钱去吸毒,哪有钱聚集在一起成堆吸毒?

记者:他们认为中国的艾滋病主要是吸毒导致的?

高耀洁:对啊,中国的艾滋病问题其实主要是卖血,利润太高。第二个是宣传力度不够,王陇德也承认这一点,第三个问题更可怕,是发艾滋病财的人。有人利用网站募捐,以养活艾滋孤儿的幌子来骗钱。其实艾滋病问题,不只是河南的问题,要只是河南的问题也好,实际上是中国的问题,好多地方比河南还要严重。

记者:从您1996年开始关心中国的艾滋病到今天,你觉得情况是越来越严重了还是有所好转了?

高耀洁:越来越严重。包括我自己,我原来还以为是个别的病例,是局部的,现在发现是全国的问题,比如新疆,而且都是血(问题)。现在政府也承认,每年艾滋病人以30%-40%的增长率在增加。

记者:据您了解,新增的病例多不多?

高耀洁:多,你看贵州25个县还在卖血。那时候都以为云南贵州的艾滋病人是因为吸毒,实际上我2003年就知道主要是卖血。那里比河南卖得还凶。

我也干不了多久了

刚开始我也不知道这个艾滋病的背后是这样复杂,我是欲罢不能。我最后的愿望就是把那两本书出版,把真实的情况留在人间

记者:你希望政府能为艾滋病患者多做些哪方面的工作?

高耀洁:如果能真正落实王陇德谈到的这些问题,就非常好。但是我觉得很难。孔子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我还要看看,下一步的情况会是怎么样。

记者:要想根本解决艾滋病问题的出路在哪里?

高耀洁:首先要清除地方上的腐败。

记者:您在上海高校的演讲中反复说:不要说瞎话;不要做假事;不要做假货。

高耀洁:要是都做到这三句,民族就有希望。但是许多人还在说假话,这是全民族的悲哀、国家的灾难。

记者:您在防艾路上走的这11年,可以支持这么久的原因是什么?

高耀洁:刚开始我也不知道这个艾滋病的背后是这样复杂,有很多人干一二年就不干了。我是欲罢不能。你也知道,我老伴不在了,我没有那个情绪再干。可是,老是有人把孩子送给我,说“你老人家行行好吧,我们快离开这个世界了,你看看怎么样把孩子给我养起来”,老是有人跟我反映情况。

记者:您老都80岁了,您还准备在这条路上走多久?

高耀洁:干不久了。你看我的声音,自从去年12月份开始,就开始嘶哑,慢慢加重,至于是什么病,还要检查结果出来才知道。能干多久,也要看检查结果才知道。我最后的愿望就是把那两本书(注:《十年防艾路》、《艾之殇》)出版,我出书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要把真实的情况留在人间。

打破长城内外的沉默


2001年,高耀洁获颁世界卫生组织“乔纳森·曼恩健康与人权奖”。当年未能赴美领奖的她,请人在晚会上代读她的发言——《打破长城内外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