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心里话,我最近几年不想在任何地方开会和演讲,实际上刘老师已经邀请几回,我都拒绝了。这次实在是推辞不掉,因为被他们的精神所感动。三味书屋是北京最早的民营书店,是坚持最久的思想讲坛。我觉得我要不来这支持一下这个就……(笑)我们应该算是同志吧。我觉得他们(三味书屋李世强、刘元生两位主人)应该称得上是莱蒙托夫所说的“当代英雄”吧(莱蒙托夫,俄罗斯帝国诗人,曾替普希金被害直言而流放高加索,《当代英雄》为其小说代表作——编者注)。英雄不一定要有惊天动地之举,但要有不绝于缕的坚持。相对那种依靠一霎那情感激愤做出的壮举,这种坚持显得更难。我们的民族是世界上生存最久的民族,未来可能是重登世界顶峰的一个民族。我们的民族是个多样化的民族,什么人都有,汉奸也不少,像刘老师、李老师这样坚持到最后一滴血的人也很多。今天坐到这儿的人,我们心里都怀有共同的东西,要么是一个夙愿,要么是曾经有过的一些郁闷,要么是种追求,要么有种怀想。这不仅仅关于中国的现状,也关于中国的未来。
我今天要讲的问题,是由《中国不高兴》所引起的。有一种白骨精或者幽灵,实际上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只要是人,都会有这样一种冲动和欲望——无非是权力极大化和利益极大化。它们本身并没有错,我们不要谴责它们,否则就回到假道学上去了。关键要看冲动和欲望实现的机制,我们要让它们走上正确的轨道,就跟赛马场的跑道一样。正是这些长存于我们人类心中的欲望和冲动,从政治学上导致了东方的专制主义和西方的扩张主义。什么叫权力极大化呢?首先就是个人要统治的人达到极大化,变成无数的人;然后是个人要统治的监狱是无限的,比如亚历山大;再次是个人生命要无限地长,“与天齐平”,于是才有秦始皇不断到东海边寻灵丹妙药。这就是东方专制主义的和西方扩张主义的追求。
在座的包括我在内,有很多追求民主、谈论自由的人,我观察后发现,他们到单位上做了小领导以后,比共产党还专制,更听不得意见。追求民主的人,并不一定很有民主作风。民主机制、民主运动和民主作风、民主思想都不是一个东西。有些名字我都不提了,他们曾经很出名,在一些小单位搞专制搞得鸡飞狗跳。如果没有民主的机制的话,我们不相信任何人嘴上说的民主,这是绝对靠不住的。毛泽东有一篇伟大的著作叫《论愚公移山》,说要像愚公挖山一样,不断去挖,直到把封建主义挖走。他说得听众是心潮澎湃啊,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但邓小平1978后上台还在说,主要问题还是封建主义嘛。一直到今天,我们也不能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今天讲座名字叫“三打白骨精”,指的是什么呢?《西游记》里,有个漂亮姑娘给她的丈夫送饭,被孙悟空发现并打死了。她其实没有死,飞到半空中,又变成老太太了,第三次又变成老头了。简单地说,最早的那个小姑娘就是我们国家的君主主义,或者说“天子”、“君权神授”这种意识形态。但是中国的君权神授是不完整的、残缺的,跟西方不一样。完成这项工作的主要是刘邦,我待会就解释。第二个出现的老太太就是辛亥革命,我们甚至可以说是法国大革命,像畸形变异了似的,让全世界的君主专制都染上比现在甲型流感还要厉害的传染病,给全世界的君主专制都宣布了死刑。君主专制将要死还是已经死,这是现在还没清楚的问题。那么,辛亥革命基本上就是“一打白骨精”,把它打翻在地,袁世凯等人曾经还魂,后来都又失败了。那么白骨精换了一个妆,变成了老太太,这个“老太太”是谁呢?就是全权主义,包括斯大林主义以及中国的旧体制毛泽东主义。苏东剧变加上邓小平的改革,就是“二打白骨精”,宣布白骨精这个躯壳的死刑,但是现在又冒出了第三个的老头。老头出来的标志就是1996年,就是以《中国可以说不》为标志的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一个变形虫,在不同的地方可以变成任何的东西,跟鸡肉在一起煮就是鸡肉,跟猪肉在一起煮就是猪肉。民族主义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品格。
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中国要想走向民主、自由、宪政,一定不比我们《西游记》的“九九八十一难”简单。现在人们说西天没有经了,只有鬼,只有妖魔。当然,我们说的民主也不一定是西方的民主。民主和权力欲一样,都是潜藏于我们每个人心中的东西,不是西方人发明的。当我们自己追求权力的时候,它就是个幽灵;当你反对别人统治的时候,心里就有民主的音乐了。
为什么这种幽灵在东方是专制主义,而到西方就变成扩张主义了呢?难道中国人和西方人人种不同、血液不同,所以灵魂不同、精神不同?我不是唯物主义者,但我认为东方专制主义的起源,与我们成长依赖的地理、气候环境有一定关系,使中国自古以来不得不走上通往大国的道路。卡尔·魏特夫(德裔美国汉学家,法兰克福学派学者——编者注)在专著《东方专制主义》里,通过“治水社会”来论证东方专制主义。他认为,东方的社会,尤其是诞生于河流流域的社会,都需要农业灌溉。而由于一条河不能被几个国家分割,否则上面的人就占有先决条件,可以利用上游的水量来控制下游的生存,上下游的战争就永远不能终了,直至灭亡。因此他认为,一个安宁的灌溉社会,国土面积应囊括全部河流流域,从上游一直到海洋。只有这样,它才足以能够调节水量的多少,实现对洪涝灾害的管理,所以中国自古以来最权威的政府,都是善于治水的政府,比如大禹治水成为我们民族最早的君主合法性来源。
从此2000多年,我们政府都把治水看做巩固统治的一个机会,1998年抗洪救灾也是政府在寻求合法性。你看我们多棒啊,没有我们能行吗?我们呼风唤雨,调剂南北,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从这个意义上了来说,抗震救灾是专制主义的起源;同时,专制主义也是抗洪救灾最有效的手段。所以我们常常看到,民主社会救灾抗洪还不如专制主义。除了洪涝灾害以外,我们还有干旱灾害。当然,地理环境的原因不是唯一的,待会我还要解释其他原因。
农业社会一旦在大区域内发生大灾害后,就出现大量逃荒、要饭的流民。而只有在一个比较专制的体制下面,一个大的国家才能在自己的版图里面,调剂丰欠,可以建立太平仓。一旦发生灾害,政府就把粮食放出去;一旦丰产卖不掉以致谷贱伤农,就把粮食收回来。政府就给人感觉是扮演了上帝的角色,用一只看不见的手调节这个国家,所以人们对这个政府感恩戴德。这是东方专制主义的一个坚实基础。
东方专制主义还有个更大的基础:我们民族是比较早进行农业定居的民族。这样子的话,第一点是我们每一个区域基本能做到自给自足,对商业的要求程度非常低。你要把我老家安徽铜陵县封闭起来,没用!它稻子可以生产,麦子可以生产,村民可以织布,顶多缺点盐,到外面捣腾一些也就行了。不像艾奥里亚,像古希腊群岛,甚至意大利群岛,因为土地太贫瘠,那里的人根本就不能把肚子填饱,它只能生产橄榄这样的东西,或者用泥土制造一些陶器交换粮食,它们太依赖于商业。所以我们重农抑商的政策是行得通的,经济上我们自给自足,但政治上、军事上是不安全的。
在冷兵器时代,人们主要靠肌肉和残忍获得胜利。我们这个种粮食的民族就相当于食草动物了,一只羊和一只老虎对抗那肯定没戏。研究表明,我们汉人的肠子要比西方人的长一些,而羊和牛的肠子也比豹子和老虎的肠子要长,因为这样更易于对本来就不丰富的养分,不断地反复吸收。肠子更长,脾气越温和。为什么中国喜欢喝烈性酒,而西方人喜欢喝葡萄酒呢?因为烈性的民族希望喝一点柔性的酒来显示它的烂漫,比如法国人。咱们这群“绵羊”平时不敢发脾气,喝点烈性酒就什么都不顾了,说老子豁出去了——这是很短暂的,而且大部分处于没有记忆的状态。
在战国以来长时间的冷兵器时代,我们是不断的被匈奴等游牧民族侵犯的民族,总是需要一个强大的中央帝国来维护安全。孔老夫子教导我们“远庖厨”,连杀猪都还不能看,看杀人怎么行呢。战国赵国时,李牧就用示弱的方法,成功把匈奴骗了,打胜了一仗;秦始皇更是在蒙恬将军的军国主义体制下,实现中国最早的大一统。但这并非一劳永逸,紧接着还有契丹,还有“五胡”、蒙古、女真、辽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帝国体制的诱导下,所有的皇帝都想实现满足自己统治欲的条件。今天的欧盟轮值主席等官员,如果我们可以不断弹劾他、轮换他,他就不需要像秦始皇一样想吃长生不老药了。中国古代当皇帝的甜蜜感觉,我估计在座任何人都没尝过,一旦尝过后,你也会跟他们一样,为了维护自己权力而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一个悖论,所以秦始皇在追求长生不老的道路上丢了性命。
在热兵器时代,获得财富手段包括枪炮、很好的路上运输工具、以及海上投递武装力量的工具,我们这样的农业国根本不具备这个条件。在冷兵器时代,我们的威胁主要来自草原;在热兵器时代,我们的威胁则主要来自海洋。我在《果壳里的帝国》一书中,把我们这种重农抑商的国家叫做“煎饼帝国”,经济像摊煎饼一样摊过去;而经济增长要发酵,我把那些帝国叫做“馒头帝国”。“煎饼帝国”讲求零和博弈,农业经济基本上就是零和博弈的经济:比如粮食大丰收,结果人口就会增加,土地也会相对减少,有些地方产量又不够,有些人处于饥饿的边缘,一些流民为了寻求土地开始造反,又打了一仗,消灭了三分之一的人口,并重新划分土地——中国2000多年历史都是这样的。因此,清王朝的生产力没比汉朝有多大的发展,2000多年基本在原地踏步。你如果没有经济增长,你就是被动挨打,煎饼帝国不能抵挡馒头帝国派来的军舰。
历史上那些巴掌大的小帝国,大多是馒头帝国,像雅典帝国、威尼斯帝国、热那亚帝国、米兰帝国,以及后来的葡萄牙、西班牙、英格兰、荷兰,它们在短时期内都能统治世界,尤其是意大利这个城邦帝国,把世界拖进了热兵器时代。在中国历史上,专制主义就成为一种幽灵了,幽灵老是呆在古堡里,永远都赶不走。现在《中国不高兴》一书不仅想加固中国的古堡,还要建造世界的古堡,说中华民族不做世界老二,要做世界老大,这要达到法西斯的程度才有可能实现吧。
很多人说,我们民族就是爱用专制主义统治自己,没有一点扩张的欲望。美国学者写的《世界文明史》,写到中国的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话就是,中华民族是个爱好和平的民族,从来没主动侵略过任何国家。其实,中华民族并非没有侵略的欲望,咱们也打过高丽,打过越南,也曾经征服过其他一些少数民族。关键的因素是,要保障国家内部安全,我们首先必须建立一个高度集权的中央政府,然后汲取必要的财政。前几年,胡鞍钢和王绍光等中央财政汲取派学者,主张资源集中和收税,就反映中国2000年以来的思想。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首先要养一支庞大的军队、警察机构和公务人员,来维持整个官僚体系。据说咱们现在每年要耗几十亿来养网络评论员,就是网络警察。
我有一个“权威落差”理论,这是我几个首创性的理论之一。大概意思是,一个国家的权威距离,与它的权威落差成正比。权威距离就是中央政府到达边疆的平均距离。权威落差包括三个方面:人民权力集中在中央政府手里的程度,地方权力集中在中央政府手里的程度,中央统治集团的权力集中在某个人手里的程度。毛泽东体制是中国有史以来权威落差最大的体制,权威落差接近于1,再大一点就没有活路了。咱们现在说“三个代表”,毛泽东时代是“三个代替”:政府代替人民,中央代替地方,毛泽东代替全党。从“三个代替”到“三个代表”是个进步。因为是国有制要容纳社会资源,所以它的权力必须达到最大。这个假说非常有用,因为它可以说明民主化改革的危险。民主化改革可能导致权威落差的下降,从而可能导致国家崩溃或民族独立。那么解法是什么呢?我在《果壳里的帝国》里有一点说明。
那么在一定程度上,权威距离和权威落差可能达到来均衡状态,也就是权威距离再扩大一点的话,同质的收益等于甚至小于0.中国历史上的统治者和军队没有扩张欲望的原因,在于扩张的边际效益递减,并减少或消除了扩张冲动。明成袓他刚上台就把越南打下来,结果那里的税几乎没收上,军费又很昂贵,最后越南人一造反,他就把越南放弃了。因此,我们的和平主义是权威落差和权威距离达到均衡状态造成的。而现在,《中国不高兴》作者的扩张冲动就非常强。现代化的手段大大增强了统治手段和效率,即使统治全球也可能边际效益不递减。全球任何地方,飞机一下就到达了,导弹飞得更快。所以,我们现在专制主义的危险应该说远远大于古代,专制主义的幽灵更加得意洋洋。冷兵器时代只要流民造反,他就有可能打胜仗;现在老百姓一造反,一颗炮弹就把你炸得魂飞魄散。
当代的民主理念在全球得到传播,但专制主义的幽灵附着体,相对于过去的“老头”“老太太”,更像“变形金刚”。秦王朝只维持了21年,并不是像王晓东他们说的那样,是因为尚武精神不够,专制时间不够大。而是因为,东方专制主义在汉王朝以前,实际上是很脆弱的。秦始皇标榜他的祖先是一只大鸟,周王室标榜他们的祖先踩下了巨人脚印而怀上孩子。因为政府权力没有合法化,或者没有意识形态化,幽灵没有找到一个老百姓能看得见的躯壳。所以秦始皇当权后不知道怎么把权力维持下去。他今天住在这,明天住在那,动不动就把整个村子给杀了,因为他对自己的权力没有信心。他就到处落碑刻石,跑到泰山颠好几回,说我的武功多么伟大。如果权力不神圣,刀尖就不能深入人心,这点是个教训。
当年刘邦看见秦二世出行的时候,坐轿子,吹喇叭,就说“吾生当如此也”(我这辈子就想干这活)。刘邦后来想了个办法,让权力在自己老了的时候也不会丢掉,那就是实现权力的神圣化。于是我们在史记里看到,刘邦的父亲不是人,而是一条龙,他母亲在大堤坝“与龙交”,很有音响效果——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刘邦是龙种。为了加强这个概念,时任亭长(因为那时候税收养不活那么多官,刘邦相当于现在镇上的派出所所长兼村委会主任)的刘邦就借用秦二世、李斯的话,让老婆吕氏在外边传言,说这个“龙种”很好找,因为他走过的东南一带,会有一片云气涤荡。1919年的传播马克思主义者不断宣传,共产主义为全世界穷人打天下,多么多么好,这两者造舆论的实质是一样的。
后来有一天,刘邦说打仗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太婆,穿着白衣在沼泽地里哭泣,一问就知道是赤龙杀了白龙,所以白龙的母亲在这哭。因此,刘邦举事后所有旗子都是红色的,上面都画着龙。应该讲,刘邦在君主主权神圣化道路上,做了开创性的工作。这个安全套很结实,2000年来弄老百姓,都没给它弄破。政体的合法性,包括君权神授、天子等概念,在汉朝以后就被老百姓接受了。因此,在2000多年的时间里,只有政权危机(比如万历皇帝40年不临朝、刘阿斗治不了蜀国,从没政体危机。所有人上台做皇上,我们都没意见,蒙古人、满族也算是外国的龙,只要是龙就行。以至于我们今天的影视剧作者,把清王朝的丰功伟业吹的简直让我这个汉人感到汗颜。我不是说要复仇,要打倒满族;但你总不能给把你老祖宗几乎杀光的人磕头,没这么卑贱的,没这么下三滥的。因为有了刘邦意识形态化的丰功伟业,专制主义第一具僵尸就开始附体,非常鲜活,样子像一条龙。今天我们自称是龙的子孙,实际上还是在传播专制主义的毒素。
白骨精最后真的被打死,还得感谢法国人——法国大革命从根本上宣布了君主主权的死亡,而且它让全世界的君主都得了急性传染病,比SARS都厉害,中国闭关锁国都不管用。这意味着,龙的躯壳已经变成木乃伊了,要重新把它复活,现在我们还没有这个医术呢。
我在《政治稳定与权威落差》一文里,提到了五种权威形式。在我之前,有两种大家都知道的权威理论。一种是马克思韦伯的理论,把权威分成魅力型支配(家族和宗教)、传统型支配(宗主、父权、封建制度)、以及官僚型支配(现代的法律和国家、官僚)三种类型。他的划分标准就是权威的人格化程度,传统型支配是一个半人格和半制度化的权威;官僚型支配是完全非人格化的权威;魅力型支配是个完全人格化的权威。美国学者丹尼斯·朗则根据人们对惩罚和诱导服从程度的不同,将权威分为惩罚型权威、奖励型权威等五种类型。我把权威分为五种:第一种叫血缘权威,父亲对儿子的权威就来自于血缘关系;第二种叫暴力权威,就是由政府带来的权威;第三种叫道德权威,人们主动服从于德行好的人;第四种叫做神授权威,权力是上天给的;第五种叫民授权威,权力通过选票获得的。
我经过分析发现,五种权威中,血缘权威的稳定性最高,周王朝前前后后维持了800年。任何人都不能否定父亲的权威。我们国家春秋时期的权威,基本上就是血缘权威。为什么刑不上大夫?因为大夫都是你的亲兄弟。为什么礼不下庶人?因为庶人都不是你家的亲戚。稳定性排名第二的是神授权威,然后依次是民授权威、道德权威,最不稳定的是暴力权威。然而,最稳定的权威常常是最不灵活的权威,或者是最没有效率的权威,依次倒推。战国时期要废除周王朝的血缘制,是因为很有才能的人不一定就是你家的亲戚。简单地说,在最稳定的权威里边,民授权威排在第三位;在最有效率的权威里,民授权威也排在第三位。寻求均衡的话,我们就选择民主,因为它虽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坏的。在这里,我通过一个非契约论、非人权论的权威理论的方式论证民主。
一直到辛亥革命,刘邦的君权神授模式才受到挑战。一直到今天,白骨精所能附体的躯壳,都是容易腐朽的、过渡性的,没有保鲜膜,不可能维持很长时间。1949年以后的毛泽东政权,如果抛去意识形态因素,它跟蒋介石政权在权威类型上是一样的,都是枪杆子出政权的暴力权威。暴力权威的最大问题是不能遗传:老子会打仗,儿子不一定会打仗;老子有仗打,儿子不一定有仗打,除非你不断地挑起战争。于是通常暴力权威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德性权威,让政权的稳定性持续下来。
在台湾,德性权威的承担者是蒋经国。我写过一篇文章,说蒋经国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他的牺牲主义精神和共产主义精神了不起。什么叫身先士卒啊?1949年最后一个登上撤离大陆的飞机的,是蒋经国;他当“行政院长”时到地方去视察,坐的是军用直升飞机,和随行人员睡在一张降落伞上;他到基层视察,后边别说警卫员,连一个摄影记者都没有,他一个人开车到处乱撞,看见一个老太婆在插秧,裤脚一卷就下去了,跟她聊儿子、老伴。有一次他从花莲开车回台北时下暴雨,他看见一个老兵杵着拐杖,在暴雨徐徐前行,他把车停下,问老兵要到哪,听说他要去台北,就说你上车吧,我刚好今天顺道,到了台北天亮了,老兵一看到是蒋经国,马上跪了下去。蒋经国曾到美国访问,有一个人拿个摄像机,里面藏了一杆枪,枪子就从他的耳边擦过去。美国的联邦调查局特工扑过去把行凶者摁住,蒋经国笑眯眯地对特工说,不要因为他打的是我,就对他动手过猛。结果,蒋经国回到台北,万人空巷到机场迎接。我当年在老家的时候,有个少校军医被打成“坏份子”。我快上大学的时候到他家喝酒,他儿子是我好朋友。他谈自己曾经在重庆当医官,目睹蒋经国从苏联回来后,受邀参加孔祥熙女儿的婚礼,100多道酒席,他带了一批人马把桌子全掀了,说道:将士们在前方捐躯,你们在这干什么?
中国大陆的德性权威的代表,是胡耀邦。这个说法,赵紫阳在狱中谈话里也表示认同。在当时,胡耀邦是中国共产党的良心,赵紫阳是中国共产党的头脑,邓力群(中共宣传家,刘少奇原秘书,1980年代曾任中宣部长,主张坚守毛泽东思想,反对改革派的“走资”路线——编者注)是中国共产党的手段。我曾在邓力群任下的中宣部干过。应该讲,他的心理素质、政治家品格、用人能力能让他的政敌发抖,让跟他干的人一生都有安全感。
但他们三个人都没成事,为什么呢?我认为在中国要做成任何大事,成大事的政治家要具备三个条件:菩萨心肠、霹雳手段、如来智慧。遗憾的是,1989年以前,这三种品质无法统一在我国一线政治家某个人身上。邓小平在一定程度上统一了这三者。你能说邓小平没有良心吗?当年大家还在天安门广场挂小平像呢。你能说他没有头脑吗?如果他的智商是一瓶水,后来某些人的智商加在一起还不够盖满瓶底。你能说他没手段吗?邓力群在《十二个春秋》里写了一个细节:当时姚依林要离开中央办公厅主任的位置,曾两次在邓小平面前提出把位置让给邓力群。邓小平就“王顾左右而言它”,说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副组长的职位很重要,你要注意哪些哪些。第三次姚依林还请示,说中办主任是不是力群同志当。邓小平就把眼睛对着邓力群问:“力群同志,你看呢?”。邓力群就说:“我不行,我怎么行呢?”。
在我们概念里,所谓“左”派或保守派为什么总是不败呢?一般人(给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请示)碰了壁,马上就灰溜溜地回去反省:今天是不是给小平提这个不好啊,是不是会对不起他老人家啊。你看(邓力群)他们多么顽强啊!在邓小平面前都敢把事情提三次,见了南墙不回头,见了棺材不掉泪,见了黄河心不死,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就像刘老师和李老师(三味书屋两位老主人——编者注)办讲座一样。我认为,无论是革命还是反革命,改革还是反改革,进步还是反进步,都需要这种精神,否则都会失败。而邓小平也有如来智慧,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用霹雳手段,什么时候该用菩萨心肠。这两者用错了就是宋襄公,把自己盟友给抓了杀了,遇到楚国军队却说“吾不杀二毛”,贻笑千古。
但是,老子有道德,就能保证儿子有道德吗?即便有了道德,能保证有才干吗?所以道德权威和暴力权威一样,是不能遗传的,蒋经国和胡耀邦有接班人吗?这样的话,东方专制主义的幽灵又无法附体了,政治体制无法稳定。有的人讲,中国不实行民主也可以。他只要能回答上我一个问题,我就认为民主可以不要了——你能保证某人一定能当上最高领袖吗?你能保证他当上最高领袖后肯定能在一定时间内退下来吗?不能。但民主可以保证,国家元首在两任内肯定要退下来。我们不仅要看我们国家的现状,还要看它的趋势是否具有可预见性,而我们的未来具有不确定性。我们的未来不是梦,因为无论噩梦还是好梦,我们都身不由己。我们愿意在这样一个状态下生活吗?我们愿意把心爱的儿女托付给这样一种体制吗?
我不是说民主就多么好,民主产生的混蛋也很多,但重要的是,它能把混蛋给干掉,就像陈水扁能被关进监狱一样。我们(那么多贪官)关得了吗?民主会犯很多错误,但重要的是,它能修正错误。就像你要游泳,你不下下水、呛呛水能行吗?你能呛了水就说游泳不可行吗?这不典型的因噎废食吗?民主是一种能力,获得这种能力需要训练的过程。我大学毕业后才开始学自行车,有一次觉得自己很牛,上街去骑,一下子摔了,22号公共汽车就从我头皮边上开过去。那我能说“自行车不可骑”吗?
我们之所以对民主有兴趣,是因为在人类历史上,只有三种政体是稳定的。一种是基于血缘关系的酋长制,现在搞不了啊,因为我是你爸爸,我就能统治你,如果你对自己子女这么说,他不笑话才怪呢。第二种是已被证明缺乏合法性的君主专制,龙体现在不安康了,都变成木乃伊了。此外,我们搞暴力权威或者德行权威行吗?我刚才都已经回答了。那我们靠什么活着?像农业社会一样靠天吃饭吗?或者祈祷观音菩萨、上帝,让统治我们的人有个好德行?烧香还是投票,这就是我们的选择。但这个幽灵非常顽强,因为某些人觉得统治欲和权力实在太甜蜜了。(对某位在场听众)你做过正处吧,甜蜜吧。(众笑)
我1989年2月时在中共中央办公厅工作,那是我觉得权力最甜蜜的时候,也最不应该承受(这种甜蜜)的时候。我当时从北京回老家去探亲,经过山东,山东省委书记、省长俩人一块请我一个人。经过江苏,我让人别打搅江苏省委,结果还是让他们知道了,当时省委副书记出面请我。我回安徽铜陵前跟当地说,这次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坐火车到了车站,还是有个铜陵市经济协作办的人来接。他说你不让市委来接,但总得有人接你吧。我被人打的送到家里,10分钟不到,市委的车子就来了。他们说已经向安徽省委汇报了,要请你到我们那给我们做个报告。甜蜜吧?(笑声)就是因为这种甜蜜,我这一辈子就给父亲送了唯一一次礼物,就是铜陵市委请我吃饭的时候,把我父亲也请去了。我现在要是回铜陵市,他们在街上碰到我都假装没看见。(笑声)
为什么今年这么敏感,在我们国家来例假的年份,《中国不高兴》还能出版,还公然说“三大精英(政治精英、经济精英和文化精英——编者注)都是狗屁”,还受到那么多媒体报道并轰动天下呢?其实它骂三大精英是假的,抓住它们才是真的,这个幽灵知道谁是它的同谋。《中国不高兴》为幽灵提供了更大的一个抓手——法西斯主义,其目标就是征服世界。这本书前言不搭后语,但它实际上有内在的逻辑,还故意把它打得乱七八糟的。我们把它拼凑起来,就是一条龙。
《中国不高兴》首先认为,中国做世界第一的大国,是天命所归,这实际上是君权神授的一个新形式。第二,中国不高兴的原因,在于做不了世界老大,觉得只有大喊“冲啊”才算英武的大男子主义,其他稍微理性的语言都是娘娘腔。我也很讨厌电视上一些不男不女的东西,比如小沈阳,那确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怪胎。就像刘老师和李老师一样,英雄主义应该是表现在一种内在的韧性上。为什么《士兵突击》获得这么多女性的崇拜?男人嘛!现实生活中,别看男人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一说话都是娘娘腔。我在《一杯沧海》里说,男人如果吝啬,幽灵就被砍了一半。
第三,他们当世界老大的途径,就是推行黩武文化、军国主义文化。他们说,我们现在需要摩西和大禹,而且一定要理工科出身的人当领袖——十六大以后,政治局九常委百分之百是理工科出身的,政治局委员里(高级)工程师占到68.8%.十七大召开之前,我在海外发了一篇文章,国内没让发,叫《中国的工程师时代接近尾声》。这让他们很失望,因为十七大后当选中央委员的,基本上都不是理工科出身的。
《中国不高兴》认为,理工科出身的人逻辑性强,学文科的人都是脑子灌着水。我77年报考大学时,响应叶剑英“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的号召,想报考理工科。结果中学老师跟我说,你考上文科专业的可能性更大,这明显是想说我智商不够,结果他说对了。但是,不见得学理工的人脑子都清楚。工程师为什么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呢?因为他注重操作,而不是坐而论道。当我们国家的工程师不断接近权力核心的时候,西方是斯罗德、布莱尔、布什等律师不断接近权力核心。律师和工程师最大的区别,在于工程师是照本宣科、绝不反叛、按图索骥;而律师是具有批判精神的操作者——律师的天职就是挑毛病嘛。工程师搞的是“五个一工程”,律师搞的是制度化建设。你把精神文明都搞成带螺丝钉的工程,确实操作性很强;但精神一旦用模子给铸出来了,那还是精神吗?
现在我基本上不愿在平面媒体发表文章,发博客时你删我的文章,我从来没怨言,因为我知道那是你们的阵地。一般的讲座我从来不去,会我也不开,演讲就更少了,除非和非常要好的朋友聊聊。因为我觉得好多问题自己想得比较清楚了,我不是没有乐观精神,而是绝对没这么幼稚,觉得开一个讨论会就能改变一个人的观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个东西应该从小学从中学到大学就开始潜移默化,你现在跟他说改不了他,还要挨骂,我做这个赔本的买卖干嘛?
在这样一个敏感的年份,居然还有人把脏手伸到国家的裆下乱摸,亵渎她的灵魂和贞洁,而且居然摸成了,这不是让我们的母亲感染吗?现在一提就是民族主义、爱国主义,都是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的东西。我现在也爱这个国家,这是没有商量的,否则我早在美国拿了护照了。我到美国看过,很喜欢美国,现在也想回到美国,但是不是像某些“五毛党”(官方指派的网络评论员,据说他们发一条评论得5毛钱——编者注)讲的,我拿了美国多少钱。我不仅没拿美国一分钱,还交了不少税。1996到1997年间,我坐庄一次股票,挣了1000多万块钱,还开了家书店和茶馆,都赔了个精光。钱就是羊毛出在狗身上,我挣了就是别人欠我的,我赔了就是我欠别人的。
但我可以跟大家负责任地说,从中办出来以后,我没拿过西方机构任何一分钱。我在美国的时候,原《世界金融导报》驻北京的站长说服比利时一个基金会,给我申请了每月150美元的资助,他请一个人给我带过来,让我填个表,我把支票退回去了。我这个学经济的,假如在自己的国家都挣不到吃饭的钱,那不等于学物理的还不会按电灯泡吗?所以我一边写作、一边挣钱,我钱不多,但是不缺钱花——只有这样,我才能算得上一个公共思想者,并相信自己说的话。2002年,我在哈佛大学访问,写了两篇敏感的政治文章,自己也觉得不太好。在海外,我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第一是绝不参加任何政治组织,第二是不跟法轮功不发生正当和不正当的关系。凡是对中国有利的事情我都支持,我还严厉反驳过那些反对中国加入WTO、举办奥运会的人。我不对中国领导人进行人身攻击,那篇文章也只是调侃。我朋友跟我说,你千万不要回国参加北大经济系77级的入学20周年纪念会,一回海关就会被逮起来了。我当时心里想,逮起来才好,我已经很厌烦了,若能在某个地方待了三年,看看书,练练功,三年练下来也可以号称大师了。
我在香港的朋友家里住了一晚上,他要送我到海关,我说千万别送,逮我的时候就把你一块逮了。我先坐港九铁路到深圳罗湖海关,进去以后,他们看了看护照,理都没理我。当时我带的包里装着所谓的“反动书籍”,红外线检查的时候我问,你要不要照我的包啊,他们说照什么照,过去吧,我一刹那就感到很失落(笑声),觉得自己坏事干得不够,想在海关成名都难了。我的同学情谊都挺深,没一个愿意当媒子勾引我被捕。回来以后,有个在中央机关工作的同学跟我谈话,说我们对你进行了跟踪研究,发现你还是爱国的。我说你想让我不爱国都不行啊,他说“继续保持”,我心里说,不用保持了,我都回来了。
我从波士顿开车到纽约,500公里内,红叶连绵不断。我们的香山红叶到那边,连叫爷爷都不够格。但是我看了以后无动于衷。这些红叶不能让我想起“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美国的那些山水没经过唐宋诗词的处理,我觉得不够韵味,在我心里产生不了联想。我这是开玩笑的,其实回国还有别的原因。
在这个世界上,中国人的民族的向心力应该是最强的。孔老夫子就是爱国主义的首席领袖,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有中国人心里想的最大的事情,就是落叶归根,就是一定要保持血统的纯正性。你如果一定要跟外国人结婚,虽然心里清楚,但说不出来,因为这意味着“断子绝孙”。你生出来小孩的皮肤是黑的,2000多年前的祖先在天上看着,就问这是我们的后代吗?中国人对自己国家的爱,老是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就是找祖先啊。我们的神不在天上,都在祠堂里,因此我们的爱国主义是深入骨髓的。中国人要当汉奸是短暂的,为了要活下去,当完就回来了。
我最后再说几句,如果不是从横向比较,而是从纵向比较的话,我们在座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感到很幸福。幸福感来自什么地方?我们不仅是千年之交、百年之交的幸存者,还是制度之交、现代和传统之交的幸存者。我们度过大饥荒能活下来,是多么幸运啊!目前的中国,无论是在政治还是经济上,都是千古以来最好的时期。
从政治上看,我们现在基本上是一个带有民主模仿的禅让制度。我们的历史从来都绕不过三皇五帝,他们无非是让贤嘛,把自己的权力让给比自己更贤的人。三皇中的尧、舜、禹还是终身制,在自己快死的时候才把权力让给别人。我们现在已经是过7、8年就让了,已经开始采纳任期制了。我们要不是生活在当代世界,如果中国现在仍然在桃花源里面,我们已经可以幸福得没事偷着乐了。
从经济上来看,有史可考以来,中国的乞丐和饿殍从未像今天这样少。中国一直到明代还有人吃人现象,还把人给烧了以后分给大臣们吃,这至少是政治意义上的“人吃人”。从不平等的角度看,我们现在任重而道远,很多东西还骇人听闻;但要从温饱的绝对量来说,那活下去的人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我们不能满足于这些,要想让这个局面能够在趋势上变得更好,我们就永远不要放弃对民主、自由和宪政的渴望。谢谢大家!
本文根据演讲录音整理,未经演讲人审阅,如有疏漏,敬请谅解。
文字整理:梁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