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方明翔和杨开城又恢复了昔日每隔两天必通话，无话不谈的关系。他们心照不宣，他们的心里话，只宜你知、我知，外人是听不进去的，因为害怕。因为便是那位名方方的女作家写的《封城日记》，也不免遭人骂。

“方方日记算不得反政府啊。”方明翔愤愤地说：“她为老百姓发声，无非要这个政府切实关心民生，居然挨骂。那些骂方方的人，不是蠢就是恶。”
杨开城说：“人家一点也不蠢。方方算个什么，凭什么不能骂她？骂了她，讨政府高兴，可以为自己过得好铺路啊。训诫李文亮的公安，是一个套路。什么上面压的，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去他妈的，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找借口。”
方明翔更愤激：“一个流氓政府，养了一群恶犬，管理着数不清的猪，这就是今天的中国。”
终于解封了，可以走出小区了，但大人孩子皆须戴口罩，扫健康码。杨开城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说疫情是场自然灾难，需要理解政府，甚至需要感恩政府，因为欧洲、美国的疫情远比中国严重。杨开城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方明翔的直觉比自己的理性分析更靠谱。因为开工了，他和工人们见面后不可能不谈及这个武汉肺炎，但是这个事上工人们并不买他的账。
杨开城说：“亡羊补牢，没人不懂这个道理。所以，这个疫情的来源应当搞清楚，到底有没有人为的原因。例如，病毒因管理问题而泄露，公权力隐瞒疫情，不允许追问病毒的生成原因，目的是什么？如果真是一场纯粹的自然灾难，为什么这也要瞒，那也要压……”
但是工人们不让他说下去。
“美国佬放的毒嘛。”
“封城，说到底是政府为老百姓着想。”
“我们的防疫效果比国外好多了。”
“共产党放毒，怎么可能……”

晚上，杨开城和方明翔通话：“今天工地上我实在忍不住，说了几句话，话没说完，差点被围攻。人都被训练成了木头，成了机器，成了自己还没轮到被宰杀就是好日子的猪，共产党真正厉害。我承认，有些事上，你比我看得准。”

方明翔岔开话：“今天我回了乡下一趟，同我爹又吵了一架。我说了武汉的实验室是个什么性质、研究什么，跟军方的关系，我爹就跳脚了，骂我是畜生，是美狗，会不得好死，我是什么美狗，我没有一分钱在美国，我也不想离开中国。真正的畜生，他见了不敢放个屁。我们一吵，娘就在一边哭，现在，我都有点理解这个没人性的政府了。它管治的十几亿人自己都不要人性了，政府还讲人性干什么，美国佬要对疫情溯源，一样是吹牛皮。这块土地不欢迎你美帝，你溯什么源？”

杨开城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只能讲套话：“现在你是几个月才回去看父母一次，别谈那些事，省得伤和气。你爹的观念，太有代表性了。要改变这个局面，很可能要等到下一代了。”

“香港人也是中国人啊，看人家……”
“回归之前，人家的治权不一样。”
“但是每个人都等着下一代人觉醒，并不是办法。”
“是啊，是啊。”
很快，人民政府开始了强制各行各业打疫苗。
方明翔又一次反应激烈，出言不逊。

“我不打，我更不会同意让我的孩子打这个疫苗。为什么？哪有几个月就成功研发出了有效疫苗的道理。要么，这个政府早就有了应对病毒的防护措施，就是早就研发出了疫苗。这就等于不打自招，这个病毒是它秘密生产出来的。要么，就是事情收不了场，赶快生产疫苗阻止死亡率暴增。但是，这个匆促研发出来的疫苗管用么，如果出来了严重的后遗症，怎么办？谁来负这个责？这个政府会负责吗？中国的人祸还少吗，这个政府什么时候负责过？”

杨开城说：“这个疫苗可能还是有点作用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事。我们要问一问，这个疫苗的有效率是多少？就算有效率达到了95%，那个5%怎么办？14亿人的5%是多少人，是7000万人。他们出来了严重后遗症，经济损失和身心伤害对他们就是个100%的问题。墙外有报道，科兴疫苗70%有效率不到。所以，政府不能不对这个情况有个交待。不作个交待，不就等于说你死了就死了，死了活该，是不是这个理？”
“你扛得过吗？”

“反正，上面没有个出了事怎么办的交待，我不会打疫苗。”

约十天后，方明翔很沮丧地告朋友，他打了一针疫苗。并且，既然打了一针，不排除还会接受打第二针。
谢菊芳插话：“你不是说，你坚决不打疫苗吗？”
“没有办法，扛不住。”方明翔答：“领导每天来做几次工作，软话、硬话，都说了。现在机关里99%的人都打了疫苗。坚决不打的人，就开除，还是双开。开除我党籍，我无所谓。开除了公职，我没办法吃得消。张主任找我谈话不下十次，有次声音都变了，拖着哭腔，先讲明我不打疫苗的后果，后讲明我会弄得他下不了台。他说，他何尝不理解我，他一样担心后遗症，但是硬扛，丢了工作，老婆孩子怎么办？干了几十年公务员，锻炼出来的最大本事就是唱高调，现在没了这份工作，去了社会上连口饭吃都弄不到，谁听你唱高调？他还说，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干嘛入党、进机关……你们说说，领导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怎么办？”
“所以你就松了口？”
“你知道我的领导还说了什么吗？主任说，当真美帝问责，国内造反，他也会豁出去。现在说这些没用，先随大流吧。反正，他保证不坑我。”
谢菊芳再插话：“这么多人打疫苗，不会轮到你就出事吧。”
然而，方明翔打了两针疫苗后便感到了不适。他马上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朋友夫妇。
杨开城说：“是否心理作用？”
“不是”，方明翔很肯定。“疫情前我作过身体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现在，我一身无力，胸闷，嗜睡又睡不着……”
“你先去医院检查一下，一定要去啊。”

方明翔岔开话：“我给你们看个东西，我得让张主任知道我的情况，再请他向上面反映。告诉你们啰，机关里不是我一人，还有几个人，都感觉身体不对劲。哦，那个王所长，也是这情况，下午他来电话问我，当真出了大问题，我们怎么办？他已经去了医院，医院告诉他，身体症状是有点不正常，但绝对与疫苗无关。王所长说，上面有指示，所有医院都要统一口径，不存在是由疫苗不过关引起的问题。”

眼下，杨开城更关心朋友说的那个“东西”。

那是十几条语音通话，全是方明翔的独角戏。他先说了他的身体状况，接下来便分析这个疫苗是匆促研发的，副作用相当大，是官商勾结发国难财的产物。因为国外的疫苗效果好多了，为什么不进口给老百姓使用，高官贵人才配使用，这里面难道没有保护官商勾结的内情？末了说政府犯下了反人类罪。对这个反人类的政府，我们应该怎么办？等等。

杨开城只能规劝方明翔：“你的话多了，太敏感，已经属于公然反共，是在号召公务员造反。万一张主任把你的话汇报上去，上面怎么看你？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你往死里整，你这不叫明智。”

方明翔答：“主任并没有说我什么。别怕，主任不会往上汇报。因为上面要整我，他也会受牵连，他的工作没做好嘛。是的，我的话很激烈，我也是想促使他真正觉悟。多一个人真正觉悟，这个社会就多一点希望。”

“反正”，杨开城语气重了，“我不支持你这样做。你真正了解你的领导？关键时候，他是站在上面一边，还是站你一起？我敢肯定，他只一个为了老婆孩子着想，为官帽着想，他就只能牺牲你，哪怕他内心同情你。你不知道官场的险恶啊，什么觉悟，你以为你那一套人家不懂。利益问题，利益问题。你怎么突然间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