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0号是西藏抗暴50周年纪念。这一段时间很多媒体都聚焦在西藏问题上。我们生活在海外的华人社区也有很多人在谈论西藏问题。我在1999年11月份,曾经有机会到印度的达兰萨拉,也就是西藏政府的所在地去访问。一个星期的访问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

宗教信仰和文化传承甚于生命

其中有几个细节,特别值得说一下。我在抵达的当天就去看了难民中心。难民中心当时有100多个人刚刚从中国境内逃出来,有的小孩子才5、6岁,没有大人陪伴。难民中心的管理员告诉我,是因为有些村民听说村子里或者附近有人要出逃到印度,父母就会把孩子托付给这样的人带出来。难民中心也有年纪很大的。

当时我跟很多人有过交谈,从小孩子到大人,他们都表达了一个非常集中的愿望,就是想出来见达赖喇嘛。再一个就是年轻人和小孩子想出来受教育,学习藏语,能够自由的保持他们的宗教信仰。

有一天,我从儿童村采访完回市中心的路上,看到一个男孩子坐在路边,我就走过去说话。我问他做什么,他说没干什么,歇着哪。我又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去中心医院。他看起来不像生病的样子,我就问他怎么了。他说脚在逃过来的路上冻掉了。他说这些时非常自然,非常冷静。我当时很震惊。我就问他能给我看看吗?他把两只鞋子脱下来,两条腿到脚踝的部位拄在地上,双脚都没有了。我当时非常的震撼,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来这里。他说,我要读书,要学藏语,我要见达赖喇嘛。这是一个14岁的孩子。

当时我就想,语言、文化、宗教信仰对一个人来说多么重要。他们宁肯冒着失去双脚,甚至生命的危险。因为有很多人死在从中国境内逃亡出来的路上。我采访了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嘉扬达杰,他三次从中国境内逃亡出来。第一次在半路上被抓回去,第二次他自己回到境内去散发达赖喇嘛的演讲录像带又被抓。他说,在第三次逃亡的路上,在喜马拉雅山冰雪覆盖的山峰上,他远远看到前面有两个尼姑。他从后面紧往前赶,等到他赶到的时候,他才发现,前面那两个年轻的尼姑,手挽着手,在喜马拉雅山上已经冻死了。没有人会知道她们是谁,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们的姓名,也永远不会有人去祭奠她们,她们就这样静悄悄的死了。

那么至少这样的例子可以告诉我们,一个人对自由的追求和对自己尊严的追求,对一个人来说多么的重要。她们并不是个别的案子。 我在流亡政府采访的时候了解到,每年都有2~3,000人,特别是在冬天,因为冬天雅鲁藏布江会冻成冰,这样更加利于逃亡。所以每年的冬天都会有2~3,000藏人从中国境内逃亡出来。

我们不知道一个真实的西藏

我相信,今年很可能人数会少得多。当然并不是因为今年西藏境内的情况好多了,而正是因为今年由于这么严酷的现实处境,中国当局对想要逃亡的藏人的查、堵、追会特别严厉。所以说可能只有少数藏人能够有机会逃出来。

我总是在想,我们到底了不了解西藏的现状,了不了解西藏今天真实的情况。很多人,甚至包括一些西方媒体,包括西方的藏学家或者是汉学家,特别是海外的华人社团,在这一年当中对西藏问题有很多很多的讨论和争论。支持中国政府做法的一方通常会说:中国共产党解放了西藏,让西藏的农奴翻身获得了自由。而且,中国官方在过去50年间,在西藏实行了多少优惠政策;包括运送了多少多少黄金去建设布达拉宫;藏人在中国境内享有多少多少特权;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快乐等等。对于这一切,是不是应该让西藏人自己说,他们今天生活的快乐不快乐;让他们自由地去表达,在今天这样的一个社会环境下,他们满意不满意。甚至,即便有一些藏人表达了,说了,他们挺快乐的。我们也要问问,这可能不一定是真实的。

试想,我们汉人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中国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专制集权的国家。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没有信息的自由流通,没有舆论的自由表达,没有自由的媒体。很多汉人也因为传递真实的信息,或者表达自己的想法而被判入狱,而遭受迫害。甚至有些人要为此承受10到20年的徒刑。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要不要承认,在今天的西藏,也是一个非自由的社会,也是没有言论自由表达的社会,也没有自由的媒体,没有自由的信息流通的社会。如果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考虑西藏的真实情况,我想就会简单得多。

在一个没有自由信息流通的社会里边,我们所获取的西藏的信息在多大的程度上是真实的。去年在多伦多、渥太华,有过二次大型的支持中国政府在西藏采取行动的集会,由华人举办的。其中,他们最响亮的口号是要维护西藏真相。

所以当时我就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我们有没有权利知道西藏的真相?我们有没有渠道了解西藏的真相?如果我们并没有这样的权利和渠道的话,说要维护一个真相的时候,是不是很没有底气。有那么多华人对于维护西藏真相有这么高热情的话,这些人应该首先想办法掌握知道真相的权利,拥有了解真相的权利,让有关西藏的信息有自由流通的权利。这是谈所有事情的第一步。我们要有能力承认这一点。

中国官方正在进行有关西藏的信息轰炸

我们在网络、报纸、电视、电台里所看到的所有的关于西藏的信息,99%以上是被中国官方控制的。所以,这些东西99%以上是中国官方让我们了解的、允许我们看到的东西。

我特别在网络上留意了一下,在著名的中国引擎谷狗上搜索关于西藏的信息,我把“西藏”两个字打进去,竟然出来了超过七千万个搜索结果。可是,我在这些网页上翻看的时候,一路翻下去,几乎都是中国官方的网站,都是中国官方的关于西藏的信息。从去年以来,西藏成为一个非常热门的话题,中国官方也再次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在视觉上打造一个他们希望人们看到的西藏。用“铺天盖地”这个词一点也不夸张。

中国官方用铺天盖地宣传,用它所掌握的所有的宣传机器,开始对西藏这一个议题进行狂轰乱炸。它非常精心的去挑选关于西藏的东西。什么东西可以让人们看到、听到、知道。如果我们凭着良心说话的话,我们不得不承认,中国在造假上的本事是任何其它政权、国家机器和媒体都不能相比拟的。它在很多时候凭空造假。

在对西藏真实程度的了解上,我们到底有多少机会?透过这样一层层的信息封锁,包括武力封锁,包括对我们长达60年的洗脑教育,我们有多少机会去真正看到西藏的真相。所以,我们其实并不了解西藏的真相,任何人都一样。其实,现在让我们承认我们不了解西藏真相,甚至也需要一种勇气。因为,当中国官方让你去说你所知道的西藏真相的时候,很多在中国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就是,你也没有权利说“不”。并不是说,你不仅仅没有权利说“是”和“对”的东西。

西藏是军管区人民生活在监狱里

事实上,你也没有权利不说你不想说的东西,因为它可以在社会环境中,在舆论上、在宣传攻势上,甚至在一些具体的利益下对你进行钳制和打击报复。所以我们看到了和听到了排山倒海的对西藏歪曲并隐瞒事实的信息。

很多华人这时会说: 不管怎么样,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西藏今天所处的现实状况和我们汉人一样,受到了压迫也跟我们汉人的情况差不多。我们今天要共同面对这样的现状。甚至很多自己本身受过中共迫害的人,可能整个家庭多次受过中共历次政治斗争迫害的人,在西藏的问题上,仍然可以说: 就算你们藏人现在没有基本人权,没有宗教信仰自由。但你们也不过跟我们的处境一样,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你们和我们一起忍受吧。在这种情况下,藏人再大声的呼喊和诉求也都被淹没在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中了。

我们上中国官方的网站可以看到中共最近调集了多少军队去藏区。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拉萨的街头,在四川、青海的藏区,可以随处见到全副武装的军人在巡逻。

我们生活在其它国家的,比如生活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以及欧洲国家的华人,应该设想一下,假入你所在的城市满街都是全副武装的军事力量,那些虎视眈眈的眼光,那些冷冰冰的枪口,哪怕你知道这样的军事力量不是冲着你来的,你会不会觉得很压抑,你会不会觉得有深深的恐惧?何况这些军事力量是完完全全针对藏人的。所以藏人的那种恐惧真的是无以言表。

 

表达追求独立的诉求是在行使言论自由的权利

让我们再回到一个最原始的问题上。很多很多汉人会脱口而出说这么一句话: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话;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新疆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等等。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不得不问这个“自古以来”的“古”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这个表述本身是很有问题的。这当中还牵扯了很多其它的问题。比如说,一个民族的独立诉求能不能谈,能不能公开表达。比如我生活的加拿大,魁北克省的独立运动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一直是加拿大社会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我在加拿大也经历过魁北克省独立的公投,1995年的公投有49%的人要求独立,51%的人要求留在联邦之内,真是惊险过关。

在加拿大,要求独立的言论表达是自由表达言论的一部分。没有人会给那些表达要求独立的诉求的人以道德上的、是非上的歧视。不会有人说这些人是不道德的、是坏的、是分裂份子。英文的“Separatist” 是一个中性的词,不像中文的“分裂分子”本身已经带有强烈的是非观和感情色彩。加拿大社会也不会有一般的老百姓用级大的情感去痛恨那些要求独立的人。在加拿大之所以能这样,最关键的是加拿大有基本的民主制度,保障了人民的言论表达,舆论表达自由,保障了人民结社和持有不同的政治立场的自由。而民主架构也给解决独立或统一等这一类问题一个公平、有法制保障的机制。

在说到:“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想一想,即便承认西藏是中国领土,那么这个地区的人民也仍然应该有表达诉求的基本权利,因为这是言论自由的范畴。表达追求独立的诉求,是在行使言论自由的权利。

其实,西藏到底是不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因为西藏和中国在过去几个世纪当中,有着错综复杂的交往历史。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把所有的焦点放到历史上去求证西藏自古就是中国领土有些舍本求末,而断言西藏自古就是中国领土则更显偏颇。

首先,“中国”作为国家的概念是逐渐形成的,不是自古就有的。中国的疆界也是长期演变形成的,也不是自古就是今天这样的版图的。中国官方在强调西藏是中国一部分的时候,总是会拿出唐朝的时候文成公主曾经嫁到西藏去的经典故事。我们就不想一想?当时文成公主是去联姻和番的。为什么要去和番呢?正是因为当时唐藏不是在一个统一的国家之内。如果是在一个统一的国家之内,还用得着皇帝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跟人家和番么?当时是唐太宗贞观年(西元六三四年),西藏王松干赞普提出要迎娶唐朝公主做妾,唐太宗没有答应。于是赞普发兵直逼唐朝边境松州(四川松潘县)唐太宗发兵还击,几个回合,赞普求和,但是坚持提出娶唐朝公主的请求。唐太宗认了一个侯爷的女儿为干女儿,封号文成公主,远嫁西藏和番,并带去了丰厚的嫁妆。而当时,尼泊尔的赤尊公主更早于文成公主嫁给藏王赞普的。尼泊尔的赤尊公主的地位比文成公主还高呢。我们是否要问一问,今天的西藏是不是应该隶属于尼泊尔呢?所以,这当中有很多复杂历史问题,许多环节也不是我们今天用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够给出清楚的答案的。

尊重少数族群是国际趋势

许多民主国家对于少数族裔、原住民、游牧民族等等,都采取了越来越宽容、宽松,也越来越公平和尊重的政策。包括北欧一些国家,对于生存在境内的少数族群,在宪法上越来越给予足够的权利和地位。因为民主制度本身不仅仅是一个大多数人做出决断的机制,更是保护少数人权益的机制。

国家、主权、疆界不应是囚禁人民的樊篱

很多中国人应该回过头来去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到底我们对于国家、主权、疆域、民族等等的理解是不是有一定的误解。或者说,有一些思维、看法已经远远不能够跟今天整个国际社会民主大潮相吻合。又或者,我们常年都只看到、听到、知道一种信息,大大的阻碍我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我们只是在重复着别人让我们说的话。

我在1999年11月去访问达兰萨拉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的时候,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人类很多族群之间、部落之间、疆域之间、国家之间一直都存在着战争、杀戮。绝大多数的时候是因为争夺生存资源,后来有了包括涉及宗教、信仰、意识形态等等差异和纷争,也导致很多区域性的冲突和战事。

随着整个国际社会科技的进步、文化的昌明、资源的开发,人类创造了更大的财富,越来越能够保障生存资源。但是在很多区域还有这么多的冲突、战争,甚至包括杀戮和压迫。在今天国际社会的版图上,是哪一些区域,是哪些地方在发生着这样的事情。

我们基本上可以看出一个比较清晰的画面。比较多的争端在中东地区。由于宗教信仰、族群差异等造成的冲突非常严重。另外是在一些所谓的主权区域内对人类尊严、基本人权、言论自由等的压制和迫害。

比如说,北韩、古巴、中国境内。这直接跟这些国家现存的政治体系、社会制度紧密相关。如果我们能够再想一想,国家、主权、领土、疆域等等这些概念,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访问达兰萨拉以后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说,我严重质疑这些所谓维护主权完整,保卫领土神圣,巩固疆土安全,捍卫国家尊严等等词汇的真实意义。假如我们生活的那个主权之下、我们生活的那片领土之内,我们居住的那个疆界以内和在那样一个国家政权之下,如果我们的基本人权不能够获得基本保障,如果我们的人性尊严不能够受到基本尊重,那么我们必须要质疑:这些东西、这些概念,跟我们之间有些什么样的关系。

在中国和尼泊尔,在中国和不丹,在中国和西京的边界上,常年驻扎着大批的边防军。这肯定不是为了防范那些弱小的国家,对中国这个庞然大物的侵犯?不是的。那里大量的边防军和遍布在雪山冰川上的哨所,是为了严防中国境内的人民外逃,特别是严防在边界附近的藏人外逃。那里的骑兵在风雪中巡逻,是为了搜寻逃亡者带着血迹的脚印。

中国人的逃亡潮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中国汉人的逃亡潮也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从共产党开始在中国大陆掌控政权以来,中国老百姓的逃亡潮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一波一波,随时在有机会的情况下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逃亡出来。

五十年代的一次次镇压,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七十年代的恐怖时期,八十年代的严打和整肃,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游泳到香港、台湾,多少人葬身大海;多少人在南方的丛林中,在西域的沙漠里,在北国的荒山上,死在边防军无情的枪弹下。而最近几次的逃亡潮包括,1989年六四屠杀之后,一大批中国学生、学者亡命天涯,并带动了中国社会长久的、大范围的逃亡潮。1999年,曾经有4船,约六百名中国人,从福建沿海上船,有的在路上经过长达2个月的时间,前后抵达加拿大的西海岸。如果有人在途中生病,众人只能眼睁睁的把这样的人扔进海里去。

我曾经采访过偷渡船上的一个年轻人小陈。他说,有一个8岁的孩子跟妈妈一起偷渡出来。这个孩子的妈妈在船上了得了病,3天没有好。大家担心会感染船上其他的人,因为船在大海里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所以这个8岁的孩子,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一位只有30多岁的女人被从船上扔到海里去了。

中国人逃亡的浪潮不仅仅是到加拿大,不仅仅是到美国,到日本、澳大利亚、新西兰、墨西哥、南美洲,甚至非洲。也就是说,中国人逃往任何可能接受中国人的地方,逃往任何会给自己一点自由、尊严、保障和未来希望的地方。我们不要不承认这一点,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真实的中国的现状。

当然,也有很多人在拼着性命偷渡出来之后,在拿到居住国身份之后,在生活得到了改善之后,又回去向中共专制政权献媚,甚至合作。那是中国人的悲哀,是中国人的无奈,也是人性的弱点。

也有人会说,今天的中国不是这样了,大家过的很好,今天的中国富裕了。

遗憾的很,高智晟律师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最近逃出来了,刚刚在3月份抵达美国。他们成了最新的流亡者。在2月份,89年六四屠杀中被坦克碾断双腿的北京体育学院学生方政以及他的太太,经过20年在中国的屈辱、迫害,也刚刚逃出来抵达美国,也成了新的流亡者。所以,只要中国没有民主,中国人的逃亡潮就不会停止。

我们应该承认,如果中国的边界不是管得那么严的话,如果中国的海关不是有那么多关口的话,想要逃出中国的人,何止百万。那些失地的农民、那些维权的弱者、那些上访的流民、那些绝望的穷人,那些没有基本的尊严、自由、人身保障的老百姓,何止数千万呢。所以,从中国境内逃亡出来的不仅仅是藏人,不仅仅是维吾尔人,也不仅仅是民主人士、异义人士,也有很多普通人。

海外的中国人特别要记住,当你选择跟这样的共产强权妥协的时候,当你选择放下人性尊严去保护自己利益的时候,你也同时要记住:别人有选择不妥协的权利,别人有维护自由和尊严的权利。记住那一点,要有勇气尊重基本的事实,也给自己最后的人性尊严留下一点点的空间和余地。

2009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