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大饥荒

周青也是外来女,来路和去向却不同于小胡家湾的几个外来女人。

周青是亲舅舅胡吉范从潢川县带来信阳县的。那是60年春,胡吉范收到了姐夫的挂号信,告知他姐不行了,浑身浮肿已出不了门。他赶紧拎着一袋红薯和几斤大米赶去潢川,姐姐却于一个时辰前咽了气。两个女儿因饥饿已哭不出声。那个二十来户的小村庄,因患肿病已经走了七个人。情况万分危急,不能再等待人民政府发放返销粮。村民们已等待了几个月,等来的竟是每个村的路口由民兵看守,不允许村民外出流窜,给人民公社抹黑。两个男人相见后连悲痛也顾不上了,匆匆作出决定:马上把带来的粮食的一半煮熟,大人和孩子吃餐饱饭。饭后,用床破棉被裹住死者,破棉被外面再裹床破草席,暂且就埋在早就空空如也、原来盛红薯、萝卜、南瓜的门外地窖里。吩咐两个孩子给母亲磕上几个头,再嘱她们一路上可不能多作声。之后,父亲领着十五岁的大女儿,胡吉范领着十二岁的周青,悄悄地消失在黑夜里。胡吉范手里有那封挂号信,能证明他是外县人,不用担心被民兵扣留。他留了一个心眼,留了几个熟红薯,用于买通当地民兵。他比姐夫多了见识,知道各村民兵属于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只要本村人没有出村,他们就完成了任务,半斤粮食补贴便到手了。他们成功了,躲开了路口的民兵,再匆匆步行十几里路进了县城。姐夫说,他和大女儿往南去,去湖北省投靠一个远亲,现在手里有三斤米和十几个红薯,能挺上一阵子。胡吉范便牵着周青,搭了一程长途汽车,回了大胡家湾。

周青已是进六年级的小学生,虽然59年入冬便停了学,已能有所体谅父亲的难处。母亲已逝,不能复生。由亲舅舅牵着她走,她心里踏实。为了不使愁容满脸的舅舅烦心,她连哭也不敢。

胡吉范领养外甥女,事先征得了妻的同意。妻不曾生育,早想有个孩子。他的心事,孩子哪知道。若非一个老关系,他如何进得了公社食堂,伙头军是饿不死的,古来通则。若进不了公社食堂,他不能想象此次潢川之行。每每看一眼乖顺的周青,便不由他不想起姐姐,但他想的更多是未来,这日子要快点好转才行啊。

周青就这样成了大胡家湾的人。

整个60年,周青和舅妈也常常饿饭,但不曾饿得睡不着觉。因为舅舅只要回家,总会掏出一块锅巴或两个饭团,每当这个时候,舅妈就会本能地朝门外看一眼,再示意周青快吃下去。61年来了,情况开始好转。社员可以垦荒,收入归己。夏收的麦子不用都交公粮和余粮,每家另分到自留地。各地小学校也复课了,周青便转学又念上了书。

胡吉范也从公社食堂退了出来。他垦了几小块荒地,队上出工之余,人就在荒地上和自留地里打理。生活有了盼头,他的脸上不再愁眉深锁。

胡吉范开垦的荒地有一块是在两座古坟之间,靠近大路。一天黄昏,周青的班主任邱老师特意来了荒地见胡吉范。邱老师是省城师范学校分配来的,据说57年犯了错误。邱老师不知胡吉范的历史,胡吉范却已风闻邱老师是个右派,不过错误不大处理也轻,每月有工资,仍吃国家粮。

“周青是根好苗子。”邱老师说:“她的作文成绩班上第一名,若不能升学,太可惜了。我为这事而来。”

胡吉范答:“孩子很懂事,早就知道体谅大人。她好学,有志向,我和她舅妈当尽力支持她。”

邱老师又说:“成绩上得去也愿意读的学生太少,尤其女学生,况且家长不支持。家长也难,去念中学,家里少了半个劳力,还得供应学费伙食费……我没有想到今天这样顺利。”

胡吉范微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晚上,胡吉范唤周青来了身边,问:“你想不想念中学?”

周青怯怯地低下头,偷偷儿看两眼身边的舅妈,不吭声。

舅妈鼻子一酸,把周青拉过来搂在怀里,说:“只管说,莫怕。你读得进,又想读,就去读,莫顾忌我们,啊。”

周青大哭,紧紧抱住舅妈。那哭声有悲痛,更多是激动和喜愉。她最担忧舅妈说出那话:“女娃子,读书没用。”

周青变了样儿,上学放学路上,她时不时蹦跳一下,唱起了歌,唱《社会主义好》,唱《洪湖水,浪打浪》。她几乎完全遗忘死去的母亲和不知去向的父亲与姐姐,她感觉她未来的生活会充满明媚的阳光。

周青也有过情绪很低落之时,一天,舅舅告诉她:“你大捎信来啦。”

周青似乎从天而降一个父亲,不知说点什么才好。

舅妈怪道:“你咋啦,不记得大大和姐姐啦?”

周青眼睛湿了,问:“大大咋说?”

舅舅说:“这几年,你大带着你姐一直在湖北省的几个县转,给一个农场放鸭子,日子安定下来不久。你姐十八岁了,你大总带在身边也不方便,恰好有个男孩子看上了你姐,他是那个农场副场长的少爷。所以你姐嫁过去了,你大也有了个长久安身之处。你大说,不会回潢川了,但再过上一段日子,待手头松了,要回潢川一趟,买口象样的寿材,重新安葬你娘。到了那一天,你大会提前写信来,要我们也过去,你大想见你。”

这天夜里,周青久久不能入睡,想得最多的是一定要好生念书,念完了中学念大学,成为有用之材,为母亲争口气,让大大脸上有光,报答舅舅舅妈的恩情。

周青如愿进了县里的中学。离开学还有五天,胡吉范扛着几十斤米,领着周青,进了县城。他已经拜托一位信得过的朋友,让周青寄宿朋友家,每月的米面和菜金由他提供。

腊月间,周青放寒假回了大胡家湾。她开始和舅妈抢着干杂活,给了舅妈莫大的慰藉,从舅妈嘴里,她知道了舅舅的一些往事,舅舅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变得高大。

胡吉范年轻时是个新四军属下的游击队小头目。五师突围后,他奉命留了下来,通过关系打入了国军属下的一个保安团,官至团副。主要任务是伺机策动保安团反正,政局动荡激烈,国民政府拼命保权,共产党则鼓励一应不满现实者给政府添乱,所以“解放”前保安团抓捕了很多人,其中不乏小偷小摸。但凡胡吉范经手的案子,他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口碑和人脉便留下了。新政府要求统治一竿子插到底,需要很多干部,上面安排胡吉范主持家乡的乡政府工作。他当然忠于职守,但天性愿意对犯事者抢口抬高一寸。一晃57年来了,他的行为被上级认为右倾撤了他的职,他便回家种田了。他几乎没有怨言,因为有一个不慕浮华,只求平安过日子的妻子理解他。妻子原是一位小店主的女儿,念过几年书,反感生活中杀伐过重,对官位看得淡。农家生活并非全无乐趣,但悠闲的日子很快消失,人民公社的不尽新鲜常使人眼花缭乱,谁也想不到59年和60年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可怕。完全靠着后来的公社一位领导仍念着胡吉范的好处,安排他进了公社食堂。舅妈明白告知周青:“你舅进不了公社食堂,咋可能把你接过来?”

周青说:“舅舅亏大了。”

舅妈答:“相信毛主席,相信党吧。”

周青哪里读得懂舅妈话里的无奈,却听懂了舅妈话里的希望。这希望给了周青奋发向上的勇气。她一点也不怀疑早几年的惨状是自然灾害造成的,她开始萌生好好学习,为伟大祖国作奉献的崇高信念。

暑假来了。

心中有了崇高信念,周青从气质到生活习俗都出现了变化。她走路的姿式、说话的语调、看人的眼神,皆不再是乡下黄毛丫头的羞怯样。她不再说“啥时候啦。”说的是“大概几点钟啦。”她不再叫“烧锅,”叫“做饭。”她早晚都刷牙,每次要刷上一阵子,洁白的牙齿配上浅浅的微笑当然好看,但于小百姓尤其农村人来说也不免那个,就是“烧包。”周青的变化,不久后大大看见后又喜又忧。

离开学还有十来天,大大来信了,他已经攒下几百元钱,又借了点,够了给妻子正式安葬的费用。胡吉范接信后马上安排,但拿不出很多钱,因为要供养周青念书。本来舅妈也想过去,实在走不开,家里有鸡、有猪,还有一条温顺的黄狗。周青急于见大大和姐姐,另有一个不能示人的心结,便是正式安葬母亲后,她心里再无牵挂,可以一心求上进了。

周青和舅舅在潢川待了三天,临分手时,大大又一次把周青左看右看,朝胡吉范说:“你和舅妈不要太惯着妮啦,妮好象性子野啦。”

姐姐也说:“俺差点不敢认妹妹啦。”

胡吉范说:“人各有志。周青想象鸿燕那样飞翔,我们应该为她高兴才是。”

大大仍不免又喜又忧,道:“你年轻时也是心高志大啊。”

胡吉范不吭声了,周青陪着笑,心里却怪大大世俗市侩。

姐妹俩也说了悄悄话。

妹妹说:“这次姐夫不来,我有意见。”

姐姐说:“他已经请了假,临时又有公事,不怪他。”

妹妹说:“骗谁哩。他是不是提了个干,眼界高了?”

姐姐说:“看你以后找个什么样的吧。”

又一个暑假来了。

这个暑假,周青变化更大了。每天除了帮舅妈干活,她就坐在门口看书。那些书,厚厚的,有本书里还有男女抱一起的插画。邻居议论更多了,她这样烧包,舅舅舅妈也不管管她。她戴的草帽不是麦草编的,是白绸布做的。她居然穿短袖衬衣,让两条白嫩嫩的手臂全露出来。她的容貌也大变,胸脯也鼓了起来,足以去和新婚不久的李富芝比美。她还有过让很多妇人不屑的举动。她代舅妈去了大队供销社卖鸡蛋再购买煤油和食盐,来回要经过小胡家湾,有人看见她与捡拾柴禾的杨秀云唠了很久的话。跟一个半傻的母骡子唠些什么话,要唠那么久呢?她真当自个是城里来的大学生。

那位邱老师,如今也差点儿认不得周青了。

再过几天周青又要回学校念初三了。这天一早,舅妈说:“你去后湾后面的花生地,看一天。”

舅妈另嘱:“天阴了,下雨就回来,那块花生地很大,三岔路口有几堆古坟包,你带上椅子,坐在高处,放牛娃见了你在看秋,就不敢偷花生。不要只顾看书。”

周青来到花生地,太阳完全隐没有云层里,秋草黄了,旱地里的花生、黄豆、红薯皆迎风摇曳,渐渐南山半隐在云雾中,村庄变得朦胧。大路上几无人迹,只余周青佇立坟堆之上,微风轻拂她身上的短袖白衬衫,愈显亭亭玉立,仿佛《聊斋》里狐仙冉冉出现。周青不敢疏忽职守,让舅舅舅妈挨队长批评,便时不时举目四顾。她希望见着行人,旷野出现人气。她又陶醉于如诗如画的朦胧天地间,仿佛置身于混沌初开的远古时代,或身处如梦如幻的仙境。

半上午时,周青看见了一个行人由远而近。及至认出是邱老师,便高叫:“邱老师,邱老师。”边喊边自高处奔下。

邱老师惊喜不已,道:“周青啊,你变大样啦。你不喊我,我不会想到是你。你瞅瞅自己,你不觉得,你快成一个女神啦。不,你就是一个女神。”

周青羞涩地笑,一时口也拙了,还是邱老师帮她圆了场:“要回学校了吧。”

“后天走。”

“明年就进高中啦,再过几年,就是大学生,好事,好事。”

“我感谢舅舅舅妈,我也记得您邱老师。”

“你该有自己的志向了,能说给老师听听么?”

“我想学习江姐干革命。我更向往诗和远方。”周青又羞涩地笑了。

“老师祝你成功。”邱老师很真诚。

这话,使周青一整天都激情澎湃。

寒假来了。

这次周青比以往更急于回到胜似父母的舅舅舅妈身边,因为她有喜讯要和亲人分享。她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她歌颂祖国大好河山,歌颂伟大共产党的诗文经常得到表扬。她已经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她决心高中阶段更上一层楼,加入中国共产党,为人类的进步事业作贡献……

然而周青迎来的却是一盆冰水浇在头上。

大胡家湾生产队正召开斗争大会,斗争对象由四不清干部换成了四类分子。大小胡家湾共有四个阶级敌人,三人是地主分子,另一人是胡吉范。他们在斗争大会上站成一排,每人胸前白布条上明白写着各自的罪名和姓名。胡吉范胸前白布条上写着:历史反革命,伪团副,胡吉范。

这次斗争大会的高潮,是季队长宣读公安局的逮捕令,正式逮捕富农子弟,现行反革命杀人犯李富芝。

路经会场驻足了一会的周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她有过冲动赶快逃离大胡家湾,永远不再踏足这里,。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回了家。舅妈仍在会场,示意周青快走,自己不敢擅自离开。大黄狗兴奋地扑过来,却被周青恨恨的骂了几句。进得屋,周青把书包一扔,就伏在床上恸哭不已。她感觉世界整个儿坍塌了。

冬天天黑得早,周青强打起精神时,屋外天色越来越暗。一反以往,胡吉范回家便靠在墙上,闭着双眼,什么也不看,仿佛周青不存在。还是舅妈朝周青说:“让你舅多坐一会,他站了个多时辰,得缓口气。”又说:“这日子,我们过了快两月啦。你随我厨房来,你烧火,也暖和暖和身子,我来做饭。”进得灶屋,她再道:“怎么着也要活下去,尤其是你。”

这话,唤醒了周青的求生本能。

面条快出锅时,胡吉范进了灶屋,傍着周青在灶膛边坐下来。他不认识似地看了周青好几眼,仍不说一句话。周青又哭了。

偎着灶膛暖和了身子,又喝下几口面汤后,胡吉范说话了:“这就是生活,真实的生活,不是书本上的生活。这些天,我和你舅妈商量了几次。必要时,你回大大身边去。”

周青只是哭。

舅妈说:“咋啦,大大不是你的亲人?”

周青哭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我不愿意过姐那种生活。”忽又恨恨地道,“我的舅舅舅妈是好人,是好人,生活不应该是这样。”

自腊月二十三日过小年,生产队便不再出工,工作队和戴罪立功的四不清干部对四类分子的监管松弛了一些,于是过大年这天,胡吉范家也杀了一只鸡,弄了四五个菜,生了一盆柴火,一家人脸上挂起了强笑。吃过年夜饭,胡吉范又说到了日后的生活。

“过了年,初五你就走,不要待在家里。”他劝周青,“无论如何,舅舅舅妈不会害你。回了学校,继续用功念书,日后有没有用,先不要过问。是否要求上进,你自己把握。不要对外人提家里的事,自讨没趣。如果生活一样不放过你,那就还是要考虑回大大身边去,权当躲几年的难。也许,很快就能云开日出。”

周青不再哭泣,默默地听。

胡吉范再说:“生活不容我不明白这一点,一切都有可能。后湾的李富芝,一看就是个冤案。她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呢?她为什么要告诉胡家友,当天下午她见过张凤兰,俩人说了话,她真杀了人,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她进了局子,要办她罪,办法、手段多的是,不怕她不认罪。我是过来人,当年我若这样做,少说要冤死几十人。当然,心软未必是好事,我躲过了阴间冤魂的索命,躲不过阳间活鬼的问责,所以我得认命。但你不同于我们,你才十六岁,路长哩。我不愿意看见你要等到活了大半辈子才明这个理。”

周青仍旧只听,不吭声。

初五这天,周青一早就上路了,去了县城。三月间,她又回了大胡家湾。她退学了,因为她的反革命家属身份,不适合留在共青团队伍里,她怎么可以隐瞒家庭情况,伪装进步,骗取学校组织的信任,所以……

周青只在舅舅家待了三天,原来她回来是为了看舅舅舅妈一眼。第三天夜里,她离家出走了,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说:亲爱的舅舅舅妈,请你们原谅我离开你们。我要去寻找一种新生活,那里没有仇恨,没有压迫,没有贫穷。我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同路。我还会回来看望你们。周青。

舅妈看过信,泣道:“妮,疯啦。”

舅舅一遍遍喃喃:“她去哪里呢,哪里适合她呢?她是找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