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草
早餐刚过,老罗抬起手腕看了看电子表,八点半了,便起身朝医院大厅走去。此时的大厅已是人头攒动患者扎堆,他皱了皱眉,心想如今的医院怎么象闹市日夜繁忙人流不断。这时一位脸色红润,身子微胖的男人神采飞扬地走来,老罗看了看他,越瞧越眼熟,就在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喊声“王老师。”
“你是,你是哪位学生的家长?”王老师止住步,疑惑地问。
“我是罗玉峰,我们是老同学呀。你还是老样子,只是比过去胖了不少。”老罗自我介绍说。
“什么!”他心中咯噔一下,无法把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青人与眼前这个满头白发脸上枯黄皱缩的老头相比。
“你就是那个好拉二胡哼着小调的罗玉峰?”他惊讶地问,忙伸出自己宽厚的手掌握住他那粗糙干瘪的老手,感慨地说:“三十多年了,分别三十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老罗问:“还记得当年我们宿舍的李清平吗?他也在住院,在我隔壁。”
“记得记得,架着眼镜,白白净净,文章写得特好,带我见见他。”王老师热情地说。
一听老同学来了,老李在家人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偏瘫了,不过说话还清晰。
王老师又是一惊,他呜咽着说:“你们,你们都怎么了?”三位学友相拥而泣。他们就象从三个不同世界里出来的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百废待兴,政府开始重视人才的培养和选拔,这三位“老三届”以优异的成绩被师范学院录取,尽管已近而立之年生儿育女了,却不影响他们满腔热情投入到知识的海洋里如饥似渴,三人常坐在一块谈论学习心得,探讨疑难问题到深夜,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美好希冀。
然而一场计划生育让他们的命运发生了巨变。李清平老师生了一儿一女后,他的夫人接着怀上第三胎即将分娩,此时计划生育突然严厉起来。是要孩子还是要饭碗,李老师骑虎难下,校领导、计生人员天天上门做思想工作,校长私下找到他语重心长地说:“何苦呢,你已儿女双全。这是铁饭碗,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养家糊口舒舒服服一辈子,农村那个苦啊你不是没尝过。”李老师擅长书法、画画、写作,学校板报由他包了,校长是爱才心切啊。几天的挣扎,李老师还是选择了那个很快就要与自己见面的孩子,开除公职的他又跌入农民这个最低阶层。
李老师的家乡座落在一个非常清澈鱼虾吃不完的河流旁边,屋子背后是一片果园,家里还有七、八亩田地,柴方水便,倚着上天的赐予,日子过得还惬意。
可不久政府要在这建水电站,整村迁到一个地方,他在此盖了三层楼房,还有猪栏、鸡舍等,岂料几年后政府又盯上了这片土地,要招商引资,征千亩地用来建房搞旅游,果园、田地又要征。而征收他们的钱就是原来用于盖房的钱,千多亩田地白送了,官员得好处。被迫又搬,家就这么折腾贫了。李老师便来到祖祖辈辈居住十几代的河流那儿捕鱼,却被政33府人员逮住罚款还没收了工具,这儿不再属于他们的了。
很快他被一所小学聘为民办教师,民办与公办待遇差别可大,那菲薄的工资很难满足家庭不断扩大的支出。几年后他辞职与夫人到镇上开了家服装店,这儿十里八里都是熟人,李老师抹不开情面,除了店面、税收几乎零利润卖出。夫人对他说:“这开的是活命店,不是做慈善,我们不宰客,但要有余粮。”李老师也是个老油条,转身又一样,气得夫人直跳脚,天天骂他“一根筯”。后来在夫人的坚持下,李老师只得乖乖地跟隨她的娘家人外出工地干活,小店便由她独自经营。他可是豁出去了,什么脏活、累活、危险的活都干,一个电话隨叫隨到,孩子是他拼命干活的动力。夫人获悉他这样卖命地干很是担忧,时常告诫他说:“别象你家表嫂那样,届时赚的钱还不够送医院。”而他总是在电话那头呵呵一笑,说:“不舍命交不了母老虎的差呀。”
他的表嫂曾在制衣厂上班,每天伏在机车上工作十三四个小时,月入过万,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年,腰椎出了问题,人不能动弹,躺在医院个把月花掉十多万元,且一辈子不能干活了。
就这样年复一年,李老师由一个白脸书生锤炼得全身透体黑得发亮,头发蓬乱无光泽,不修边幅地地道道的农民工,唯有鼻梁上的眼镜方能透出几分斯文,多亏了这个革命的大熔炉。
直到老了用人单位不要才打道回府,由于他有文化,便在县城政府部门找了份园林绿化的临时活。一天他上班干着活时,突然头晕脑疼,肢体麻木,旁边同事见他站立不稳赶紧抱住他拨打120,幸好抢救及时捡了条命,一切费用单位兜底。这病发得正合时,一家子暗自庆幸,要不脑髓都得敲出,如今他在医院心安理得住了二十来天。
罗老师离开校门同样是因为孩子,他的夫人生了二个女儿后便被强行上了环,可一次与邻里口角时,那人一句“绝后的”,这恶毒的诅咒八尺男儿那能咽得下!他是在所不惜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生个男孩来洗涮,夫妻俩想方设法通过熟人冒险找到一个非医务人员下环,此人是个50多岁目不识丁的农妇,却胆大妄为用铁钩深入女性下体为多人摘环弁利。当时鲜血淋漓,痛得嗷嗷大叫,还好第三胎如愿生下个男孩,终于扬眉吐气了,不过他的好日子也到了头。
罗老师回到家乡,一度雄心勃勃想干番事业,时值全国各地大肆基建,砖瓦紧俏,他便与内弟东拼西凑筹款建了个砖厂,生意不错,二年收回成本。第三年地方政33府说他们违建,强行推掉。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不管有钱没钱先得烧香拜佛人情运作;不久他便包了口鱼塘,可鱼才半斤重,各路神仙前来垂钓,更糟的是晚上有人撒网捕鱼,他只好搭个棚卷着铺盖过来日夜守候。一天早上起床,突见水塘白花花一片,鱼肚翻了,被人下毒。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又来到镇上开酒店,想不到生意红火,镇政府更是定点在此招待客人,时不时地来上几桌,乐得罗老师合不上嘴,这可是大财主!但他们从不现场结帐,吃饱喝足后,嘴巴一抹拍屁股走人。罗老师便盘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将他们的消费一笔一笔记录下来,月底拿去兑款。可有次去结帐,签字的“老大”不在办公室,一次又一次近半年不见他的影子,他再来时“老大”的位子坐上了一个陌生人,原来的调走了。罗老师拿出一沓厚厚的帐单请他签字,可新来的“老大”拒签,说这不是他任上的消费,而原来的“老大”说这是他离开后的消费,无权签。气得罗老师直接关店与他们对簿公堂打官司,可那儿打得过他们!一次次的挫折,彻底粉碎了罗老师创业野心。处于迷惘消沉的他,一天在朋友的指点下来到人少地多偏远地区承包了30多亩田地,带着妻儿在此扎根足足15年,后肥料、农药、种子、人工等价格骤涨,他果断收手。现在孩子已大,楼房盖了,手头也攥着点过老钱,可轻轻松松过日子,想不到突然一个房贷打破了平静的生活,未过门的儿媳妇非得在城里买房不可,罗老师被迫出山做保安。
王老师痛心不已地说:“千不该万不该,你们真不该离开学校呀。要说传宗接代就是个笑话,能保证自己生男孩,还能保证下代下下代生男孩吗?我的儿子生了二个女孩,我很高兴。过去多子多福,如今多子多磨烂。”
罗老师哀叹一声,说:“风水轮流转啊,谁知世道会这样,原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想不到越来越难活。自己受的苦还不够,还把孩子一个个带来这世上受罪,早知如此我一个都不生。”
李老师接口说:“确实对不起孩子,他们太苦了,简直是摧残。房贷车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不敢消费、读书、旅游、听音乐,完全成了机器人。最要命的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二十年,家人也不敢歇一歇,一家人全在为房子这座大山卖命。”
罗老师说:“这高价房毁灭了中国人的幸福,压在房子下终生得不到解放,象苦役犯象虫子一样爬行,终其一生忙忙碌碌,还只是七十年的使用期,不买又不行,他们用孩子的上学等强制农民买房。”
王老师说:“高价房卖给的其实是农民及城市无房者,体制内的都手握1-2套甚至多套单位房(集建房),我有2套,总共不到十万元,省掉了上百万几百万元的买房钱,感谢供产党,否则暗无天日。我现在无任何后顾之忧,退休费每月7000多元。”
二位老师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天方夜谭啊!自己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辛苦劳作也余不了他一个月的工资。在经济等各方面发生巨大变化时,政府战略重心转移到体制内,也就有了体制内与体33制外人员福利上的天差地别,这是少数人永保利益的需要。
王老师接着说:“还在不断地涨,有的涨到近万元。我现在是国内景区玩遍了,去年玩到国外俄罗斯,今年只等着那几个老家伙敲定,估计又是国外游。说实在的,要不是我儿子这个讨债鬼,还真不知如何花掉这些钱。现在的我就是好好养命,向100岁挺进,只要有口气,供产党就要给我用不完的钱。”
正说着话时电话来了,他拿起手机说:“哦……好好,马上就来。”他收起手机对他俩说:“领导来话,教师聚餐,催我快点过去,一年一次上酒楼大喝一顿。对了,我还要找医生开些保健品,再见!”他挥挥手,风风火火地走了,丢下他俩默然而视。
过了一会儿,罗老师病房里一位年青人过来了,他喊道:“老人家,医生找你。”
罗老师迅速起身过去,见主任医生站在走廊窗口边,他恭恭敬敬地问:“主任,我的病情如何?”
主任医生回答说:“鼻癌,中晚期,手术保养得好,活个八年十年没问题。”
罗老师这一生从不上医院,平时感冒、头疼啥的都是扛过去,这次因长期鼻塞伴出血,还有头痛眼睛模糊,才在家人催促下进院检查。今天B超,明天验血,后天投影拍片……药还未用便花了近二万,这要是手术、化疗等,家门都不够。还有房子一旦断供,银行就会收回拍卖,又得欠上一身债,祸害后人啊。罗老师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对医生说:“算了吧,早死晚死都是死。”
医生说:“别放弃,人家都是想方设法延长寿命。”
罗老师苦笑一下说:“那都是有钱人,无法比。”
“考虑下吧。”医生说完转身进了病房。
坚决不手术坚决不手术,他心中默念着,眼睛静静地望着窗外,路边二个高大的牌子上写着:“执政为民,立党为公”八个鲜红的大字刺得他双眼生疼。
走!他牙一咬。离开,离开这个吞金喝血之地。他立即收拾衣什,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