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屏障

西藏失去的仅仅是地理上的屏障吗?是什么样的力量长驱直入?仅仅是外面的空气吗?仅仅是外面的男人和女人吗?我看见,西藏的另一种屏障在崩塌,那是西藏文明的屏障,土崩瓦解,四分五裂,这才使西藏不再是西藏了,或者说,这是西藏不得不出现的化身,却因诸多变故,已经丧失了身份和资格。

2、禁忌

仪轨中的禁忌,这是需要了解的。只有了解禁忌,才会知道哪些是“犯戒”,哪些是“玷污”与“被玷污”,哪些是永不可能从头再来。

那样的细节:一些不容触犯的禁忌被触犯,一些不容改变的仪轨被改变,一些不容取消的习俗被取消;那么,遭到损害的,甚至终究颠覆的,会是什么呢?比如饮食上的禁忌:不吃水中动物,不吃口味强烈的蔬菜,等等。我还应该更多地了解。只有了解得越多我才能明白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被瓦解了。那么,遵守以及坚持呢?遵守并且坚持这些禁忌和仪轨,或者恢复已经消失或者残缺的禁忌和仪轨,是不是在重建一个世界呢?

3、盖房子

突然之间,好像西藏人都不知道怎么盖房子了。他们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被说成是这里那里都有毛病,于是他们只好退在一边,等那些会盖房子的人来。那些人都是中国的农民,去西藏之前还拿着锄头在地里干活呢。可是他们很厉害,一到西藏,一转身就变成了会盖房子的人。于是在西藏,如何盖房子变成了一门外来的手艺,又因是包工队的杰作而变成了别人传统的一部分,反倒与自己的传统就此告别了。

4、方块字

走在街上,所有的招牌上都书写着方块字,对于我一眼即明白,亦可视若无物,但对于许许多多不认识中文的藏人,永远不解其意,并且提醒他或者她,已是一个外人。好笑吧?你在自己祖辈生活的土地上,你的血脉就在这里,但你已经仿如外人。

斗大的方块字就悬立在我们的头顶上,丝毫感觉不出对于这个古老的城市存有多少古老的敬意。如果有一点敬意尚存,那么请给藏文字同样的一席之地,或者让藏文字不要写得处处错别字。我的姨姨骑自行车时不慎闯了红灯,被交警拦住,惩罚她站在路边举着小旗维持交通秩序,可我姨姨看见路牌上的藏文不禁失笑。那路牌上的汉文写得没错:红灯停,绿灯过;可是藏文却写错了,恰好意思相反。姨姨指着藏文说,这明明写着“红灯过,绿灯停”,我没做错啊。姨姨坚持我不认识汉文,只认识藏文,所以我没错。交警虽亦是藏人,却不认得藏文,于是在我姨姨的狡黠面前,只好放行。

5、寻常人生之变

所谓“之变”,是变化,——剧变,渐变,皆有。

如婚礼之变。朋友说江苏东路拉萨市市政公司院内有三个婚庆场所,“现在的婚礼没多大意思,尽是打麻将的。原来的婚礼要搞7天,我结婚时变成了3天,现在居然只有2天了,而红包是越来越多,一般朋友在二百左右,领导干部就没有上限了。我参加过几次要人的婚礼,听说有人包10万的红包,汽车因拥挤而一直排到了马路上,甚至还动用交警看车。也有包500—100的,其实50-100的也算普遍。”而所谓的“要人”,“自然是有权人,尤其是一些实权领导或现管负责人。”

如丧葬之变。2005年底和2006年初,我参加了两次葬礼。一次是传统的天葬,一次是新式的火葬。一个是止贡提天葬场,一个是建在堆龙德庆县的殡仪馆。两种方式,两种感受,一个在上升,看见的是一线光明照耀着来世,让我感恩生命;一个在坠落,令人骨头也发冷。奇怪,就是如此对立的感受,不是亲身经历难以体会和分辨。当然人各有不同,所以曾经对天葬因不知而不解的我自己,由此反而清楚了我将来的丧葬方式。

从青稞酒换成啤酒(曾经流行喝黄河啤酒和蓝带啤酒,现在流行的是银子弹和百威),从糌粑换成米饭(还得是泰国香米)和汉式面条(拉萨街上,成都人的大碗面终于战胜了陕西人的揪面),从酥油茶、甜茶换成可乐(有一度,那是比较早的时候,都要喝健力宝,甚至全中国都不喝健力宝了,西藏人民还只喝这个甜水水不可),从牛羊肉换成水煮鱼、基围虾以及王八,这些似乎都是一夜之间而已,藏人们就这么摇身一变了。饮食结构的转变,会不会使人种也会随之而变呢?

变,就是好吗?变,意味着有得有失。得到的也许是不需要的,而失去的也许是最需要的。

6、打麻将

我们的习俗变成了打麻将。家里打,单位打,茶园打,朋友聚会打,到处都在打。清一色,一条龙,杠上开花。赌资从数十到数百甚至更多不等。而拉萨经常盛传着因为沉迷于麻将导致家破人亡的故事。

何时起,西藏人被麻将征服?

为什么,人家回族就不那么爱打麻将?而挨着回族居住的藏人却像患了传染病一样,一个个再也离不开麻将桌?一个藏人,不会说汉话却会说所有麻将牌的名字,在今天已经普遍。一个藏人会说汉话但更会说麻将桌上的顺口溜,在今天同样很普遍。

不用别的,只用一副麻将就可以把藏人的魂迷住。再多一瓶啤酒的话,就可以把藏人的魂夺走。

7、饭馆

如今拉萨的饭馆,四面八方,各地口味。“玉包子”把四川人的小吃带来了,让我的成都友人 丹鸿吃着酸辣粉时眼泪旺旺,因为她觉得味道做得跟成都一模一样。最难忘的是,2002年去转神山岗仁布钦时,清晨竟然被“卖馒头”的叫卖声惊醒,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要知道,那可是遥远的西藏西部、海拔高达五千米的地方啊,卖馒头卖到了岗仁布钦,令人不由不佩服河南人民顽强的生存能力。

拉萨著名的饭馆一条街“德吉路”上有一家“赞普宴”,据说是拉萨某大贵族的后人所开,因为该贵族是某世达赖喇嘛的家族,穿着紫色锦缎藏裙的领班用厚重的四川味的普通话得意地介绍:我们老板是王室家族。哈!就这“赞普宴”,每个包间都用西藏历史上最辉煌的藏王来命名,这间是“松赞干布”,那间是“赤松德赞”,所以嘛,食客可以这么打电话来预订包间——“喂,给我定‘松赞干布’”,或者,“我要 ‘赤松德赞’”。

8、说唱艺人

我没有见过说唱“喇嘛嘛尼”的艺人,但见过在街头说唱格萨尔的艺人。那是一个长相英俊的藏北牧人,颇有表演天赋,在傍晚的帕廓街头吸引了许多转经的人。有意思的是,我的一位初次到拉萨的朋友把他拍摄的照片给拉萨的一位文人看,这位文人故弄玄 虚地赶紧把相机举在头顶上以示顶礼,还说这是十分难得的相遇,因为朋友见到的是一位神秘的成就者,结果把我的朋友惊喜得不知所措。后来我又在别的街头遇见过这位说唱格萨尔的艺人。后来我听说西藏电视台把他请到了电视上,结果后来果然在电视上见到了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换上了非常鲜艳的藏装,脸和手都很干净,甚至脸上有了化妆的迹象。不知为何,他的目光里似乎已经失却在街头说唱时的纯净,他的神情里多了电视上的那些艺人的俗气。

9、叶芝的诗:

嘲笑那些年轻的一代
从头到脚都变了样
失去了心和头脑
低劣的温床上长起来的低劣品。

10、蒙羞的、已经蒙羞的骄傲

因为拉萨,拉萨人的骄傲由来已久,所以拉萨人会这样赞美拉萨:

上天是八辐条的吉祥轮
大地是盛开的八瓣莲花
天地间一座永恒制胜的宝殿里
自现着八幅瑞相
向佛主的身、语、意祈祷吧
吉吉 索索
吉吉 索索
愿神佛保佑

这首赞美拉萨的歌谣给我们提供的是一幅圣地景象,光听这首歌谣,拉萨完全担得起“圣地”这个名字,拉萨完全名副其实。而在仅仅只是由这样一首歌谣所展示的圣地景象中,拉萨人似乎可以做得到短暂的失忆,就像在夏日的林卡中喝得微醺时悠悠扬扬地唱着囊玛和堆谐,唱者也罢,听者也罢,在囊玛和堆谐的旋律中,拉萨犹如身陷污泥而不染的莲花,更像一个失去的美景正在回归。

然而意为“圣地”的拉萨真的是圣地吗?

目睹黄昏时分的废墟寺院,使人为之黯然神伤。已无任何骄傲可言了。有的骄傲也是蒙羞的骄傲。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当即使并不辉煌、并不灿烂的过去,却被烧毁、被拆除、被涂抹之后,拉萨人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难道不是吗?在许许多多家庭都有人失散过、流亡过、被捕过、关押过、枪杀过之后,在历经了不计其数的训斥、禁令和监控之后,这么多的有形的不自由,这么多无形的不自由,难道这个古老的城市,拉萨;以及生活在这样一种状态之中的拉萨人,其精神,其面貌,还会是轻松舒展的吗?还会是无拘无束的吗?还会是自在自如的吗?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那么,曾经有过的骄傲也不复存在了。

11、奴隶

当奴隶的时间长了就会成为习惯。然后会每日遵守着奴隶的规矩,恪守着奴隶的本分,安于奴役状态。只要在麻木不仁的奴役状态中找到当奴隶的最好感觉,便足矣。

12、卢梭的话

“一般来说,一个被长期奴役及其所伴随的而消耗得筋疲力尽的民族,会同时丧失他们对祖国的热爱以及他们对幸福的情操:他们只是想象着处境不可能更好而聊以自慰;他们生活在一起而没有真正的联合,就好象人们聚居在同一块土地上而被断崖峭壁分开那样。他们的不幸一点也触动不了他们,因为野心蒙蔽住了他们。因为除了自己所钻营出来的那个地位之外,没有人能看清楚自己的地位。一个民族处于这种状态之下是不可能再有一个健全的制度的,因为他们的意志和他们的体制已经同 样地腐化了。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可丧失的,他们再也没有什么能获得的,由于受了奴隶制的蒙蔽,所以他们看不起他们所不能认识的那些财富。”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民族一旦腐化之后而又能恢复德行的。”
“一个腐化了的民族,在恢复了他们的自由之后要保持自由,就会遇到世上一切的困难。”

13、达赖喇嘛的伟大

从一个民族的角度来说,达赖喇嘛的伟大,在于他表达了这个民族最深厚的慈悲和坚忍。

这是惟一赠与我们的幸运和恩情。感谢三宝,从未放弃我们!

2007年2月-3月 随记于拉萨

图为西藏画家念扎的画《Policephob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