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記:经济下行,年关又近,民生问题再次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贫嘴祥林嫂终于过上幸福生活》是一篇尚未发表过的旧文,完稿于2007年12月28日,至今已过去整整十七个年头。但即使过去了那么长时间,相信读者读过此文后还会觉得文中的人物和情景非常熟悉。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这片土地在经济发展和城市建设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改善民生上,在人的观念上,在社会治理上,在法治上,又有多少进步呢?经济发展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许多事情难以改变,又是什么原因?那里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值得去思考。当你越了解这片土地,就越会感到心情沉重。——2024年12月28日】
【作者声明:本小说人物、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见鬼。】
贫嘴祥林嫂乐呵呵地说,现在她终于过上了幸福生活。
年关将近,电视里又照例播出国务院发布的重要通知,要求地方各级政府切实关注民生,落实贫困居民的生活问题,认真做好扶贫帮困工作,让广大人民欢度一个幸福、祥和的春节。祥林嫂乐呵呵的对大伙说:“有俺们党和政府的关心,俺们贫苦人就是苦不了,俗话说生儿防老,可俺觉得自从咱有了党和政府做干儿子,比亲生的骨肉都要强!”说着,祥林嫂扯着滑雪衫油腻腻的袖子,擦了把激动和幸福的泪水。
“要说这滑雪衫啊,还是去年春节前镇政府关心俺年纪大了,怕俺没有冬衣穿,特意给俺买的呢。”祥林嫂又擦了一把泪,继续说。“去年,大伙都兴送油和面,政府就给俺送来了油和面,俺平生第二次上了县里的电视节目。今年,据说肉价有个什么结构性调整了?政府考虑得真周到,牛书记说要给俺送什么购物卡,二百五十元呢,这东西可是新花样,与时俱进着呢,如今啊,这干部真是好呵,中央的会议精神学得都派上大用场啦!”
祥林嫂说:“想想现在,比比过去,今天的生活真是掉进蜜罐子里啦!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人民公社说俺旧社会是童养媳,受的苦深,就让俺去学校忆苦思甜,知道不,俺把在旧社会受的苦水全吐了出来。那时候,大伙普遍穷,但倒是没有人欺负人。俺东家是县里有名的大地主,吃苦耐劳,起早贪黑,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一枚枚铜板来,添了几十亩田,害得俺们一起受了许多苦,那可是真真切切的苦啊!如今的青年人那吃得了这种苦呢。”
“每天清早天没亮,俺就起床干活了。地主坏,吃饭时要让俺吃得饱饱的,他说吃饱饭才能干得了活。这不是把俺当牛马使吗?地主还说俺们年纪轻,有时间应该学认字,他说他可以教俺们学。幸亏俺没有听他的鬼话儿,要不然解放后一定挨批斗,李家的学才就学会了认字,结果58年那阵子说他写错了什么话,就被带上帽子整得死去活来的。所以啊,俺自家的娃后来俺就没让他去念书,嘿,这娃命不好,待会儿俺说说他的事吧。”
“在地主家干活,苦是苦,心里可是热乎着,不愁吃,不愁穿,没有太多闹心事,哪有像现在这样欠薪的?干了一整年拿不到一分钱。俺与长工贺老六相处久了,就免不了产生点那个来,说来还真不好意思的。俺东家看出了点意思来,就促合了俺俩,还给俺添置了嫁妆呢,这些不说了。要命的是,俺年轻,不懂事,不久俺就小产了。东家娘娘杀了只下蛋的老母鸡熬汤给俺补身子,说身子最要紧,不要落下毛病来。这可是东家自家过年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啊。”
“哦,什么呀,你说阿毛的死是怎么回事?阿毛就是俺小产的娃,其实根本就没有被狼吃了这回事。俺也没有去捐过门槛,俺东家也没把俺赶出去,俺也一直活得好好的,根本就没有死在雪地里这种事。这些都是他们后来编的故事啦,说要不是这样编,就不符合宣传的要求了。所以后来俺也只好一直这么说,实际上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后来俺们村解放了,土改那阵子大伙就分了东家的田地和财产,东家被赶到了小屋里。再后来,有人在东家小屋里抄出了什么变天账,东家被批斗了一阵子,镇压反革命期间就被镇压了。村里有几个老人说造桥修路可都是东家出的钱,现在这是在作孽啊!可俺也不太懂他们都在说些啥。俺只是在土改中分得了一床蓝印花被子,又细又软的,俺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美滋滋的,甭提当年心里有多高兴呢。说实话,说东家是大地主,但他家里也没有什么金器银器那些值钱的玩意儿。抄家抄出来的银元倒是有不少,俺以前听东家说再筹上两、三年,就够在村里办个小学校了。后来银元都交给了工作队,但有人几年后看见牛阿贵手里拿着银元在自家院子里玩。俺东家家里书本子倒是有不少,还有祖上传下来的一些字画和瓷器。这些四旧后来都被烧掉砸掉了,前些年听来收古董的贩子说,这些东西都是大宝贝,很值钱哩,当时大家都不懂,真是可惜啦。”
“土改那阵子,俺村里最起劲的要数是懒牛蛋了。懒牛蛋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大懒汉,吃得做不得,有气耐不得。解放前没有干过正经事,家里穷得丁当响,年纪过了三十五还娶不上一门媳妇。要不是后来解放了,保不准他一辈子是光棍汉。真要说感谢政府感谢党,懒牛蛋绝对应该算得上。现在他家可是发达了,可这老家伙偏偏怪话讲得最最多。”
“前两年俺也在镇里上访着,牛书记的脾气可真是牛大了啊,被俺兜出了他爸懒牛蛋的老底来,牛书记的牛气这才泄了气。他还以为俺不知道,土改那年懒牛蛋霸占了俺东家的房,还强行霸占了俺东家的闺女翠花姑娘,才有了你这个牛阿贵。村里人都说一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怜委屈了年轻又漂亮的翠花了。要不是翠花家成分高了点,哪会轮得上你这个懒牛蛋?牛阿贵这小子如今成了牛书记,翻起死脸来还真不认人了!俺们村谁家不知道你这点破事儿?你翠花娘可是死得真冤呢!”
“后来都说亩产过万斤了,公社办起了大食堂,可俺肚子就是饿得慌。俺孩子他爹旧社会给东家干活吃惯了,撑大的肚子经不住这般瞎折腾,平时只能挖点野菜根煮了吃。有一次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袋豆渣子,一口气吃下两大碗,结果胀破肚子归了天,只留下俺和苦娃阿福来。这些年俺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将他拉扯大容易吗?幸亏俺们的大救星毛主席还记得咱,发动了一场文化大革命,俺们贫下中农又翻身做了主,又把地主富农打倒了一遍,要不俺们真要受两遍罪,吃两茬苦呢。”
“要说斗地主,镇反时东家早被镇压了,文革就揪出了东家娘娘和他闺女翠花做替罪羊。那阵子牛阿贵在上初中,他带着红卫兵整他亲生的娘整得可是最厉害,又打又骂还要划清界线,说翠花当年是狐狸精,勾引他爹懒牛蛋就是为了破坏土改想搞复辟。他娘翠花实在冤,腊月里跳进了黄河里,死后尸体都没见着呢。从那时起,黄河里打起的鱼儿又嫩又肥的,大伙都说鱼儿吃了翠花的肉,也像翠花那样的水嫩哩。”
“后来四人帮粉碎了,俺们也跟着享受邓小平改革开放的福,‘白猫黑猫,逮住耗子就成好猫’,牛阿贵当上了俺们村的村长,带领俺们分田地搞承包,还办起了俺们的村办厂,村里的光景红火了好一阵子。俺娃娃阿福就在村办厂做工人,岁数也老大不小了,打算攒些钱给他也娶门小媳妇。俺娘俩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好日子真的有盼头呢。”
“后来不知谁说什么‘发达才是个硬道理’,牛阿贵这小子尽往县里跑。村办厂不久就转制了,牛阿贵他爹懒牛蛋成了牛老板。俺家阿福没文化,后来就被下岗回家待业了。再后来,人们管牛阿贵叫牛乡长了,俺们村的土地也给他卖掉了,乡亲们可没有拿到卖地款。开发商在俺们村的土地上要建商品房,俺们村子里乡亲们的宅基地都要被拆迁了,动迁组倒像是土匪队,带了黑帮强拆房,还与乡亲们打起来,闹出了两条人性命。俺们找到了牛乡长,牛乡长先让俺们签协议,说有党和政府给俺们撑腰呢,签约后会给俺们去做主,俺们有道理就可以上法院。”
“两年后商品房造好了,新城的形象可漂亮啦,俺们乡也撤乡建了镇。干部在镇里管牛乡长都叫牛书记了,俺们也难得再能见到他了。镇政府的大楼也竣工了,只是镇政府的大门现在更难进去了。有一次牛书记被俺逮住了,他说俺协议上就没写安置商品房,只能在临时房里再呆上一阵子。要解决住房的问题,得自己想办法去买商品房,签协议是你们同开发商双方的事,也都是你们自己同意的,政府不可能样样都包办。俺家阿福听了就跟他急,说当初牛乡长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从此俺跟阿福娘儿俩上访了一阵子,牛书记说上访的案子最后还是转到他手里,你们还不如先在临时房里住一阵子,牛书记说他给阿福找份好工作,以后不要再上访了。俺们就这样白跑了大半年,钱和时间都耗不起,上面也没人管俺农民的事,俺也只能答应牛书记就这么办了。”
“后来听说李学才带了一帮人去北京了,牛书记骂他过去是右派,现在咋还是坏分子?俺听说李学才还去了什么中纪委,还说啥牛书记有啥子大问题。有几次被牛书记手下的人抓回来关进局子里。后来有一次俺见到他,李学才的腿还瘸着呢,俺问他出了啥子事?李学才说还不是被他们这帮狗腿子打的呗。他身后跟着两个联防队员,说怕他再乱跑出去惹事情。政府派人日夜盯着他,一年要花多少冤枉钱啊,李学才这老头脾气怎么还这么倔?当年他可是俺们村上的文化人,解放前他与俺东家最谈得来,58年反右和文革那阵子吃了不少苦,粉碎四人帮后工作可积极了,如今咋搞得这模样?”
“牛书记他到底是大干部,说出的话儿可算数哩,后来真的安排俺家阿福当上了镇上的城管员,俺阿福穿上制服高兴得咯咯笑,每次出勤他总是最积极。他说自己没文化,大字不识一箩筐,要是干活不卖点力,怎么能在编制里混下去?俺阿福说从此可以安心吃皇粮了,赶紧让隔壁黄大婶给介绍个女朋友,不要再把自己的年龄给耽搁了。俺们的日子又有了好盼头,俺真是感激党和政府的好政策啊。没想到黄大婶国庆前两天刚给提了一门亲,第二天市里、县里的领导来镇上检查建设文明村镇的事,俺家阿福真是忙坏了。后来有人告诉俺,阿福工作可积极了,处理事情总是跑在最前面。这天他看见刑释人员胡烂头的摊子占了道,没啰嗦飞起一脚就踢翻了他的肉摊子,还把猪肉往执法车上扔。胡烂头是出名的躁脾气,操起刀砍了俺阿福。”
“俺赶到医院那会儿,县里的头头脑脑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县长递给俺一束花,俺要这玩意干啥子?活到今朝还第一回有人给俺送鲜花。县长紧紧握住俺的手,说俺为党生了个好儿子,还说俺儿子是俺们县的大英雄,俺是英雄的光荣母亲,还一个劲地夸俺把儿子教育得好。电视台的记者在一旁拍电视,完了牛书记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往俺手里塞,说这点贴补家里的困难先用上,以后还会再考虑……俺真的被他们搞糊涂了,到底发生了啥子事?电话里不是告诉俺阿福受了一点小工伤嘛,小题大做干啥子?”
“牛书记告诉俺阿福还在治疗中,可晚上电视新闻里却奏起了哀乐来,说阿福是俺们县的好儿子,还说他什么俺都不记得了,俺看到电视里他的照片大大的,外面还加了个黑框框,还有县长给俺献花握手的镜头呢。接下来的新闻说三无人员胡烂头暴力抗法,将受到法律的严惩……俺哇的一声就哭开了,泪水模糊了俺双眼,随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俺的命真苦啊,俺的宝贝娃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到现在一晃已经两年多了。最可恨的就是胡烂头这个杀千刀,害死了俺的独生娃,枪毙他真是太便宜了,也救不了俺娃娃的命。这是俺的命运啊,幸亏党和政府照顾俺,要不俺老了谁来给俺送终呢?俺真要感谢俺们党和政府啊,俺也得感谢俺们的牛书记,是你们把俺阿福培养成了大英雄,俺儿的事迹电视里现在还在宣传呢!后来县里真的还给俺解决了住房的事,还给俺办了养老保险呢。可惜这房子现在俺也没啥子用了,也没法子给传下去了,俺一死还不是给政府收回去吗。嗨,这人呢,就活这么一辈子,想它那么多干啥子呢?现在俺再仔细想想,真是亲生儿子都靠不住,说走就走了,真正靠得住的只有俺们的党和政府啊!”
说到这里,祥林嫂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擦拭了一把幸福和激动的眼泪,停顿了好长一会儿,继续说:“昨天牛书记的秘书又给俺来电话了,告诉俺春节后牛书记要去县里做副县长,打算今天下午同班子的领导再来看望俺一次,把今年的春节慰问品捎给俺。他秘书说顺便让俺琢磨几句话,配合牛书记把党的政策宣传好,关注民生现在最重要哩。他说县里的电视台都要来采访呢!如今俺真是幸福呢!牛书记可是个大好人哟,他什么美事总是惦记着俺,电视里俺经常可以看到他,关心群众的事他总是最忙乎。”
祥林嫂一边唠叨一边等,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祥林嫂真觉得有点纳闷呢,俺们最守信用的牛书记——噢,得改口叫牛县长了——今天怎么没有来?祥林嫂随手打开电视机,县电视台正在播新闻,漂亮的播音员小姐正气凛然地说原镇党委书记牛阿贵涉嫌贪污腐败被双规。祥林嫂看了一阵子傻了眼,突然从嘴里蹦出几个字:“这、这、这,不对吧?俺们党现在怎么搞得跟李学才一个样,准是弄错了对象吧?……”
2007年12月28日,上海市
后记: 《贫嘴祥林嫂终于过上幸福生活》一文的人物和情节纯属虚构。但是,笔者相信,在现实生活中,读者对类似的人物、事件和语言不会感到太陌生。文中主人公“祥林嫂”的逻辑思维既荒谬又可怜,这种状况在现实中却随处可见。即使在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群体中,这种现象也比比皆是,只是面对的问题复杂程度不同、逻辑和认知的荒谬程度不同罢了。文中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是令人同情的,而她的逻辑思维、对社会现实的认知能力更令人同情。这便产生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来: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文中主人公的思维和认知错乱得如此离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