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谈国共内战促勿忘受害者
重新凝视流离战乱▲龙应台推出《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新书,藉由平凡百姓口述,重新凝视那个改变全球华人命运的年代。(黄国书摄)
龙应台:创伤该被治疗60年不晚
·2009-09-03·中国时报·【林欣谊/台北报导】
酝酿十年、闭关一年,龙应台完成追溯过去六十年时代命运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昨天新书发表会上她忍住泪水说:“这七年我父亲过世母亲失忆,我发现我对他们以及那一代的人其实都不认识,但那扇门已永远关上了,所以我决定动笔,用文学的方式对这一整代已剩下不多的人,做一个致敬与告别。”
昨天,龙应台扶着几位满头白发的长辈一同出席,他们是这本书的主角,也是她在写作过程亲自采访过的人物─他们是十二岁就从家乡舟山被抓上船,成了少年兵的桑品载;从新几内亚日军战俘营幸存下来的老兵李维恂;从抗日打到国共内战的林精武,以及目睹家乡济南城破的卢雪芳。
用文学书写对上一代致敬与告别
而台籍日本兵柯景星曾在婆罗洲当日军俘虏营的监视员,当时服从命令处决战俘,在战后反被判刑;来自台东卑南乡的原住民陈清山和吴阿吉,一起加入国军到大陆打仗,先后被俘成了解放军,五十年后才回到家乡,吴阿吉因为八八水灾家园被冲毁,无法前来出席。
写作过程中,龙应台为搜集史料跑遍了三大洋五大洲,更上山下海、求助各种单位,才一一发掘出这些“不知名的小人物”,将那个时代生死契阔的流离经历写成这部书,像是她好不容易从一串新几内亚拉包尔战俘营的名单中,联络到老兵李维恂,却听见他说:“我知道为什么我所有的同伴都死光了,只剩下我还活着。因为,我在等这一通电话。”
发表会现场也播放了王小棣导演随行拍摄、龙应台与受访者访谈的片段,在他们满脸风霜的脸上,埋藏的尽是那身不由己的战争记忆。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这本书以女孩“美君”在兵荒马乱中离开淳安家乡为起头,“美君”就是龙应台的母亲;“龙应台”的名字,代表她是离乱中第一个出生在台湾的孩子。
外省兵、台湾兵战争根本无所谓胜利
龙应台说,写作一开始,她关注的是一九四九年前后流离来台的那两百万人,但后来她发现,自己对这块土地上原来已经存在的六百万人所知更少,他们甚至比外省老兵更弱势无声,因此采访也随之转向,她到台湾乡下庙口、榕树下、河流边,倾听那些老人家的故事。
“他们代表台湾社会里,一个个从未被打开的记忆黑盒子。六十年来,我们竟没有问过这些身边的人,你心里的痛是什么?如果伤痛的黑盒子没有打开,就会继续造成彼此的怀疑和政治的斗争。”
她说,“所有创痛都应该被温柔治疗,即使六十年后也不嫌晚。”一九四九年对撤退来台的外省人,以及曾经为日本打仗的台湾人来说,都是一场失败的战争,多年来它始终是我们不愿意面对的创伤,“我在书中没有区分本省和外省、解放军和国军,战争中根本没有所谓的胜利。”
打开记忆的黑盒子了解彼此的痛
在香港大学提供的写作室里,龙应台度过一年“六亲不认”的写作日子,虽然过程孤独,但她说:“写作时所有的灵魂都跟我在一起,这感觉非常深刻。”这本书同时也是她与十九岁小儿子飞力普的对话,以说话的口吻、感性的表达取代历史大叙事,“希望写给年轻人来读。”
“远离了一九四九年国家至上的价值观,我们的上一代逐渐发展出温柔的、文明的价值观,所以我们应该对他们充满深情的致谢和无尽的感恩,起点就是,说一声深深的对不起。”
对于中共即将迎接十月一日的建国六十年国庆,她甚至跨海提醒,胡锦涛也应该对人民说声“对不起”,对经历战乱的人民展现疼惜。
书写1949一个重要的时代印记
·2009-09-03·中国时报·【林欣谊/台北报导】
一九四九年大迁徙,是一个重要的时代印记,在今年届满一甲子的时间点上,除了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以“一九四九”为主题的书,还包括资深媒体人林博文将专栏文章结集而成《1949石破天惊的一年》、《1949浪淘尽英雄人物》两书;吴锦勋访谈十七位人物写成的《台湾,请听我说─压抑的、裂变的、再生的六十年》;以及历史学者林桶法着墨于国民政府迁台经过的《1949大撤退》等。
林博文擅以谈古论今的笔调针砭时事,书中他以知识分子的角度,检视一九四九年以来两岸内部的变化、中美台关系的演变,触及蒋介石的撤退、韩战风云、美国与中共的间谍战,以及政治舞台上来去的人物,展现他旁征博引的评论文采。
访谈文集《台湾,请听我说》则邀集林怀民、朱天心、胡乃元、星云大师、吴念真等十七位不同领域、世代和文化背景的人物,以第一人称的纪实笔调,书写他们的生命故事。例如小提琴家胡乃元首度披露父亲曾经历白色恐怖的经验;星云大师亲述在日本密会分隔六十年的母亲,却听不懂母亲的扬州话,藉此勾勒出一甲子历史的复杂情绪。
以身为“失败者”第二代为荣
·2009-09-03·中国时报·【何荣幸、高有智、郭石城、谢锦芳/专访】
问:回顾过去六十年,你为何强调“向失败者致敬”?
答:“失败者”这个词有相对性,最主要是对应一九四九大迁移六十周年纪念时,中国大陆却以一整年庆祝“胜利”,他们还停留用军事的单一角度来看整段历史,但你怎能还用庆祝口吻?你怎能庆祝当年被你歼灭的国军?难道你不觉得这些亡魂都是你的手足兄弟?
我向失败者致敬,我的父辈他们分别是饱尝中国内战和日本军国主义的失败者,但我以身为失败者第二代为荣。他们到了岛上,因为军事彻底失败,使得后来六十年,台湾发展另一套价值,这不是国家主义、军国主义,是一套温柔人文价值。如果不是因为军事失败,也许我们岛上还发展不出以个人幸福为核心的文明价值。我以他们为荣,感谢他们失败,我讲这些话,希望还在庆祝胜利的北京当局听到。这本书如果有机会在大陆发行,副标可以定为“你所不了解的台湾”,我是要颠覆失败和胜利,不能以军事史来了解自己。
问:从台湾主体的角度来看,你会如何定位一九四九那一代?
答:他们可以说是“台湾现代化的开创者”。过去一年学习过程,我对于抗日战争有新的理解,这是日本和中国现代化进程碰撞。用现代化观点理解台湾内部纠结已久的事情,也会有新发现。
问:这本书写作过程最困难之处?
答:我进入了历史大丛林,好像迷宫一样,羊肠小径千百条,以我的巨大好奇,每条都会想进去,我必须规定自己在一定期间内阅读资料,最后必须强迫自己离开写作室,到完全没有书的地方开始动笔。
最后两个半月我在台北完成这部作品,我睡在基金会办公室的沙发上,办公室窗子不对外,我没有新鲜空气,我是轻微幽闭恐惧症的人,只要连续七十二小时待在办公室,就会头晕,我又会暴饮暴食,有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下楼时有点恍惚,看不到楼梯就摔倒了(笑)。
隐忍未言的伤渴望真正的倾听
·2009-09-03·中国时报·【何荣幸、高有智、郭石城、谢锦芳/专访】
作家龙应台接受本报深度专访时强调,不论是一九四九年前后流离来台的两百万人,或是这块土地上原来已经存在的六百万人,上一代有许多隐忍未言的伤,台湾社会过去从未真正的倾听,在民国一百年的重要时刻,马英九总统应该代表政府对他们说声“对不起”,让上一代人获得最起码的尊严。
以下是龙应台受访纪要:
问:《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这书的写作动机?
答:我十年前就动念想要写有关一九四九年的题材。我原先以为父母辈那一代的老兵和外省人是最惨遭遇一群人,但当我回头去找在地的六百万人历史,发现很大的震撼,原来最大的流离是从一九四五年就开始,最被淹没记忆的、受害更深的竟是那在地的六百万人,他们作为日本军伕,被国家主义送出去打仗,战败后顿时无所适从,变成战俘,回到台湾却已经改朝换代,过去信仰的价值消失了,被消灭掉了,从光荣变成耻辱,这完全不输于我父母辈所受的创伤。
台湾内部过去讨论族群融合和化解仇恨,从不是为了追求真实而进行讨论,往往只为应付眼前的政治问题。过去二十年来的政治矛盾和政治人物斗争,族群不平衡的政治冲突表现,其实都可追溯到一九四九年,“外省人”上岸时与当地的期待相撞,甚至推到更早前一九四五年的碰撞。
我的父母亲和迎接他们的人在基隆港碰面,对彼此却是一无所知,但心中都怀着很深很深的伤,因为战争动乱,国际情势压迫,他们只好在岛上绑成“命运共同体”,每天都在想眼前该如何共处,但六十年来从没有好好坐下问过对方的伤痕在哪里?
问:除了这些震撼外,妳还有哪些发现?
答:我其实是用一个更大座标看这段时间。我发现这种碰撞是人类的共性,不只是台湾的独特性,我在书中还有一个淡淡平行线也提到德国的历史,还有包括东北的满州国历史。
以满州国为例,当时是整个东北最富饶、最先进的工业区,他们在一九四五年时同样期待国军,满街的市民拿国旗迎接国军进城,但国军接收的姿态,却是瞧不起人,认为他们当过亡国奴。满州国的东北人受伤和台湾人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进步与落后的对立,并非只有反映在台湾和中国,事实上,反映在当时很多国家的城乡差距。
问:口述历史常会遇到“选择性记忆”,你处理本书时如何克服?
答:这部分还好,因为我找的都是小人物,不是大人物。这本书并非全貌呈现当时情况,我也无意作这样尝试,这是非常个人的写作,我自己追索这个年代所提出的报告,这不是学术着作,这是龙应台找到的一些答案。
面对国家集体故意选择的记忆,我以访谈个人来对抗。这段时期国防部给我很大帮助,但我也常要不到资料,这并非国军故意刁难,原因是政府史料散至各处却不知去向。
表面上是因流离和搬迁,但最重要原因是“战败创伤症候群”,因为战败就不想面对,不想好好整理那段历史。我要看资料,所有叙述都是解放军整理,换句话说,国军是被解放军所定义,一切解释权都给了别人。我处理本书就很困扰,中共资料有真有假,但要找国军的部份,却找不到。
问:对于上一代的伤痛,妳认为政府应该作哪些事情?
答:我会请中华民国的总统读这本书,了解集体的创伤症候群确实存在,这需要解开,需要治疗。因为战败症候群,不敢整理历史,以致于所有被时代绑架、被国家虐待、被社会遗忘的国军和其家人,在精神上都还没有“入土为安”。
中华民国一百年时,是让父执辈这一代在精神上入土为安的最好时机。社会应该发挥温柔的力量,面对这些隐忍不言的伤。
我认为纪念中华民国一百年的意义,就是跟那一代人说声“对不起”的最好时机。马英九总统应该代表政府,在民国一百年向上一代人致歉,让他们得到最起码的尊严。
【明报专讯】“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某一个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1949年,是改变了全球华人命运的年代,两岸数以百万计的人心中藏覑不同的“记忆黑盒子”,从未对彼此打开过。
酝酿10年、行走万里、闭关400天、跨越五大洲,寻访1949年亲历国共内战无名人物的亲身经历,台港着名女作家龙应台新书《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昨天出版,新书颠覆了60年来两岸以军事史、政治史、国家领袖为核心的叙述角度,是叙述“你所不知道的1949”。
以身为失败者后代为荣
对大陆正举国动员热烈庆祝建政60年,龙应台别有所感地说,“战争,有所谓的胜利者吗”?她希望所有死在战场上的人都能入土为安,要由前人的悲惨历史中深切认知战争的悲痛,这不是解放军与国军的胜败,是“国家的悲剧”,她以身为“失败者的下一代为荣”,因为军事上的“失败者”却在往后的60年中,在台湾建立起新的价值观,她也希望国家主席胡锦涛在建政60周年庆典上说的第一句是“对不起”,要有对土地的疼爱,而不是只有庆祝的典礼。
昨天在台北举行的新书发表会上,请来了南太平洋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拉包尔战俘营幸存的90岁高龄游击队长李维恂、参与接收台湾的国军70军军人林精武、12岁就成了“少年兵”的桑品载、加入国军转而成为解放军的台湾原住民陈清山、亲身经历济南城破的卢雪芳等人,现场也播放了这几位历史见证者的亲身访谈纪录片段。
朱经武父亲与龙父早结缘
香港科技大学前校长朱经武昨天也出席新书记者会,他谈到其父与龙应台父亲在1949年的一段因缘。当年朱父是国军少尉,押送几箱黄金要上船,没想到在广州天河机场时黄金箱子掉了一地,被驻地宪兵给拦走,而龙应台父亲正好是天河机场的宪兵,还在自传中提到这段经历,龙应台笑说,“我爸爸抢了朱经武父亲好几箱黄金”。
“我带覑深情写这本书”,龙应台说,写作的动机是想用文学的方式,对她父母亲这一整代人做一个致敬跟告别,“向所有被时代践踏、侮辱、伤害的人致敬”,因为所有的伤痛一定要有温柔治疗,即使60年也不晚。(明报驻台记者彭孝维专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