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在写这本书的一年中,感觉有几千万亡魂跟她在一起,她希望两岸领导人能够对在国共内战中的亡魂举行一个追悼、说对不起的仪式。她希望打开黑盒子,真实了解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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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时间看完书稿后,台湾舞蹈艺术家林怀民发了个短信给龙应台,只有一句话:“我要说的是:所有的亡魂都会站起来保佑你。”龙应台捧着短信,欣慰地说,自己的心情,朋友都懂了。

对作者来说,以零碎的个体命运串联起庞大的历史变局,并不是容易的事。在历史谜局,那是“一个小孩子进入大森林,森林里几千几百条路,每一条都有无数岔口,每一个岔口你都要做决定,往哪个方向走”;而对很多受访者个人来说,那是深藏心底、一辈子从未打开的黑盒子。

龙应台说,六十年来,对那黑盒深处的数千万亡魂,两岸的领导人都欠着一句“对不起”。一本书能做的有多少?她低声重複那句话:“希望能让他们,在诗的意义上,入土为安。”以下是龙应台接受亚洲周刊专访的内容:

你希望这本书的读者是谁?

这是个複杂的问题,比如一个战役的名称,你到底要称它为“淮海战役”还是“徐蚌会战”?你到底是要称它为“解放军”还是“共军”?这本书到最后,我决定统一称为“解放军”,可每次校对,我的朋友们都会问,不是“共军”吗,你为什么称它为“解放军”?所以一个用词就已经牵扯到你的位置在哪里的问题.如果说这本书同时给华文世界的读者来看是不可能的,我的第一读者是以台湾读者,或者香港读者以及海外的读者作为对象;第二读者是中国大陆。我希望这本书能进中国大陆,即使稍有更动。另外,我写这个书一个很核心的目的是,透过书写和研究,让我自己能够比较清楚地了解我父母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希望这本书,对於现在二十岁这一代的人,他们对於历史既不知道也没兴趣,我希望我能够写到打动他,以至於他会买这本书去送给他的爸爸妈妈或者是他的祖父祖母,而同时,他竟然会愿意,在他的祖父祖母在跟他说起过去的时候,他会坐下来听一次。

你提到,以“失败者”的下一代为荣,该怎么理解“失败者”的意义和价值?

这本书恰巧在十月一日前出来,当大陆庆祝胜利,庆祝建国六十年的时候,对内战是否可有更深刻的反省?我真的觉得,中国大陆的领导人,台湾的领导人,在六十周年的时候,可以对所有国共内战中的亡魂有一个仪式,不是一个胜利的仪式,是一个追悼的仪式,是一个说一声对不起的仪式。另外一个层面,台湾人的“失败者”情结很深,我也想小声地提醒,如果你只有“失败者”的认知,那表示,第一,我们的长辈当年来到台湾,白手起家,过去这六十年建立起的现代台湾,你其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他们的成就,所以你还带着那个战败心理;第二,也是想提醒我们自己,这种失败以及失败后他们所创造出的新价值,是一个值得致敬的价值。它离国家主义、军国主义、胜利主义越来越远,离追求个人幸福的价值越来越近,正是因为失败,你才得到这个文明的、柔软的价值。

一九四九是个庞大的题目,处理那么庞大的历史资料和细节,你的感受是什么?

我有一个最重要的感受就是,过去一年来跟几千万的亡魂在一起生活,几千万,几千万的亡魂,那感觉特别奇怪。说来奇怪,你感觉他们都在。那么多的亡魂是,比如说,你在种田的时候,一队兵来了就把你抓走了,连跟父母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你才十七岁,然后从此以后你被送到集中营,你碰破了皮,没有药,五天之内,一定死;又或者你就被日军拖到坑里活埋了;或是像林精武的回忆,他的战友就死在身边,当时大部分人去从军的时候,都会换名字,所以他说,战友死在你边的时候,你只能抱着他痛哭,你连通知他家人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连他的名字都是假的……几千万,几千万的人就死不瞑目了。在我整个写作的过程里头,一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次,我要找一些几乎不可能找到的东西,它就突然在某个时间出现了,就感觉特别奇怪。我从来不信教,从没烧过香,也没有任何灵异经验,但在整个过程里头,就好像他们所有人都在那儿,那感觉特别强烈。

这是无数漫长的痛苦的故事,你要怎样去处理这里面的理智与情感、事实跟判断?

我很记得波伏娃和萨特,这一对情人大概在四十年代在伦敦的桥上的一次争执,在那个城市看到无限美景、繁华、夕阳西下,波伏娃在自传里写道就说,马上感动得不得了。然后她就觉得,为什么萨特冷冷地站在那里.两人争执,萨特就说:作为一个艺术家、一个创作者,当你还沉醉在感动中,你就写不出好东西来。昆德拉在解释kitsch的时候也说:第一滴眼泪是感动,第二滴就是kitsch(媚俗)。这本书里涉及的亡魂,三千万都不止。但是我如果停留在那个自己在感伤、悲伤的情绪里头,我出来的文字会很差,会感动不了人。我必须超越过那个层次,才能真正把那个力量传达出来。所以我写这本书是没有眼泪的。

另外,书里多次提到,这是一个做母亲的人对孩子的述,所以我从头到尾说,这不是一个客观的、全貌的现实。如果你要以那个要求来对我说的话,我会说对不起,本来就不是。但是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写註解,去查资料,因为我不希望它又是一个漂浮的、印象式的东西,它不是。我很严格要求自己,譬如我在网站上面找到的材料,我虽然相信它是真的,但我都会请我的助理到图书馆找那个实体的东西,或是到网上去买那个书,都有实体的东西在,我才安心。我很希望很多历史学者,把我当历史的小学生来看,提出我有错的地方。我开启这个探索,就是想要真实地知道那个时代究竟是怎样一个时代,如果你不去下工夫,就没有一个黑盒子会打开.

书里你侧重写台湾,你怎么看一九四九年,对面留下来的那批人?

这是这本书没办法处理的。一九四九年,可能有三四百万人到了海外,加上他们的亲属,一个人大概要有十个亲属被连累的,四百万人对应四千万人。后来在大陆的肃清、镇反,后来所有的运动和打击,那四千万人的命运、遭遇其实也没有人好好写过.那也是一个更大的黑盒子。我甚至觉得,大陆人比台湾人还更该看这本书,如果你从历史里不得到任何一点清醒的教训的话,你是註定会去重複那些事情的。如果六十年后的十月一日,你还只有大肆去庆祝这一个角度的话,你势必会去重複你的过去。

若这本书能在大陆出版,你最希望读者是哪些人?

所有人,而且是从不同的角度切入。我觉得这本书对大陆读者的意义可能还超过台湾读者,原来不太关心国家未来的年轻人也应该读,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会轮到你。

书里有很多跟着时代浮沉,或者被时代湮没的普通人的命运.身为个人,遇到这样的大时代,他们可以做什么?

你看到这些故事里头,十三、四岁的人,都碰到了生命攸关、一辈子的决定:你到了一个火车站,南下还是北上,一辈子;到了码头,你上不上船,一辈子;你孩子带不带得走,一辈子;火车突然停的时候,你下不下车,又一辈子。乱世的时候,一个决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当不当兵,逃不逃兵……所以到最后的结论——我访问的这些人,他们切身经验得到的结论,我自己学习得到的结论——作为一个人,你从小就要知道自己不能做一个盲目的跟随者,你要清醒地知道要思考、要追问,要了解自己在那样一个大的结构里头处於什么样的位置。任何一个以集体为主的社会,集体的意义就在於避免你自己做一些个人的决定。所以这本书试图表达的一个理念,就是你一定要思考个人跟集体的关系,是对抗或合作都是需要细细思索的。这本书试图呈现,你做不思考的螺丝钉的后果会是什么,日本人难道愿意让自己国家走上那个地步吗?德国人难道愿意吗?没有人愿意的。但如果大家都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的螺丝钉的话,那部机器就往那个方向走。

在你个人的创作历程里,你怎么看待这本书的意义?

其实创作经历里,有两条线是并行的。写《野火集》的时候我也写《孩子你慢慢来》。有个说法是,从《孩子你慢慢来》到《安德烈》、到《目送》,然后从《野火集》,一直到《请用文明来说服我》,这两条线一直并行,最后彙集到这本书。并不是说先是《野火集》那种激烈、尖锐的批判,后来才变成柔情派。对我来讲,情感跟理智一开始就是同时存在,到这本书,两条河流进入大海。

(实习生周续娟、王点点协助採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