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彩烟的战斗机划过上空,中心的道路被封锁,坦克穿过长安街,试图拍摄綵排的日本记者被殴打,警察们四处巡逻,上访村的人群被驱赶,每一个井盖都再次被检查,华人明星们聚集在一部电影中为国家权力唱讚歌……炫耀、傲慢、紧张、焦躁、荒诞的气氛包围著北京。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六十週年的庆祝,最终与“人民”与“共和”毫无关係,它是官僚系统的一次自我庆祝。被挑选的人民会出现在广场上,他们欢乐与舞蹈,像是活动的道具。

在一个信息泛滥、记忆模糊的年代,重温往事变得如此艰巨,更何况,官僚权力仍牢牢的把握著过去,它选择记忆的内容和尺度。以至於血腥变成了荣耀、迷狂被理解成激情、愚蠢则成为了理想。人们也经常默许和认同。年老的一代,主导去忘却苦难,因为欢乐似乎更对眼前的生活有利,更何况,在长期的教条之下,他们可能也失去了重新审视自己生活的能力;年轻的一代,他们还来不及体验,或者是过多混杂的信息已佔据了一切;那些愿意也有能力的回忆者,无法分享他们的记忆,一个扭曲的公共空间不能也没兴趣分给他一席之地。我们是一个习惯遗忘的国家。我们夸耀五千年的歷史,但每个人对二十年前的事,都记忆不清。

倘若六十年的歷程太过复杂,其中的悲剧太让人不安,就让我们谈谈最近的十年。这个中国日益富有、国际影响力日益强大的十年,它将以十月一日的阅兵,而达到顶峰。但很有可能,歷史学家们将把二零零一年之后的十年,定义为一个错失的十年。

任何一个组织,它是一家公司、一所学校或是一个国家,它的表面的辉煌和内在的弊端,都可能并行不悖。通用汽车在八十年代初即已问题丛生,但是规模掩盖了一切,当一切被揭开时,它变成了一艘迅速下沉的巨舰;传统的声誉也带来遮蔽,北京大学早已丧失了大学内在品质和创造能力,但是它依旧可以凭藉蔡元培时代的成就来自我炫耀;卑斯麦时代的德国,是欧洲新生的强权,它的军事、商业、科学、文学上的成就都令人瞩目,但是当一战爆发时,人们才意识到蕴涵著如此的内在缺陷:教育溃败、信仰丧失、人民的分裂、官僚系统的膨胀、多元声音和制衡机制的消失,它是个金与铁的年代。

那中国呢?还记得二零零一年前后,这个国家曾经蕴涵的对未来的乐观和期望吗?它度过了九十年代初的严寒和紧接而至的喧哗与躁动,经济自由已经带来了一个相对宽鬆、儘管仍弱小的市民空间;私人经济不断蓬勃,而且逐渐蕴涵了一个中產阶级群体;互联网技术打破了信息匱乏,让人们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年轻人纷纷要开始创造自己的事业,儘管他们的视野仍旧单一,却充满了活力;国际化和技术革命一样,增加了乐观,中国要举办奥运会,加入了WTO,国际规则将可能帮助这个古老的国家跳出旧循环的困境;连政治体制也做出了某种妥协,它欢迎了私人企业主的加入,经过了九十年代末的私有化浪潮,官僚系统的控制能力衰退了,人们也希望这个在全球商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商人阶层,能够变成为另一支社会力量……

但将近十年过去了,最初的这些期望,都改变了味道。这个国家不仅没有把握住那个强大的上升潮流,反而使之改变了味道。在表面上,它的确日益强大。经济增长的速度无人匹敌,军费开支迅速攀升,它培养了世界上最多的工程师和技术专家。但一旦深入其中,你会发现在国家内部的腐烂的速度,就像是这上升的数字一样惊人。

私有经济的活力,正迅速被国有企业的垄断所挤压;大学教育彻底沦为权力与金钱的俘虏,培养出一代没有灵魂和人格的青年;市民空间尚未成熟,就已被控制、收买,然后自甘堕落;互联网没有转化成自由表达的渠道,反而越发变成了群眾语言暴力的发洩场,它令公眾轻易陷入极端化的情绪;政治权力则越发傲慢和僵化,面对危机时,它是在无能和高压之间摇摆;而社会的不稳定感在迅速增加,贫富差距和普遍的腐败,则令民怨四起……在这一些变化背后是一种令人忧虑的倾向,社会的独立空间、个人的独立性、市场和技术的自由度,都在被国家权力所吞噬,整个社会的创造力和热情,被消耗和扭曲,而正是这种创造力和热情,才是推动一个国家的根本动力。国际局势的变化,也帮助了掩饰了中国的停滞。既然民主试验屡遭失败,自由市场则陷入金融危机,那麼中国或许的确找到了它的独特模式。但倘若你认识这种模式的代价有多麼高昂,它的独特性实在不值得讚赏。

七年前,很多人愿意谈论“胡温新政”。但现在,最初那些政治语言和政治姿态所带来的期待,已经大打折扣。终於一日,我们要承认,因为政治勇气与智慧的匱乏,我们错失了这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