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2日,在法兰克福书展前的那个研讨会中间休息时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后来我知道他是法兰克福市歌德博物馆馆长——走到我身边,神色严肃地用英文问:“什么是 SHOU ZU YUAN”?

我原先以为他问的是一个人,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想弄明白的,是那个曾经红遍全国的泥塑群雕,那个几乎每一个曾经在在五、六十年代生活过的中国人想不知道都不行的“阶级斗争教育课”,那个对川西大地主刘文彩“残酷剥削贫农”最为“生动有力”的控诉——《收租院》。

但老先生怎么会问起这个呢?固然法兰克福已对中国公费和自费的游客开放,大略知道少年哥特和浮士德的中国人一拨接一拨地到他那里浏览、拍照,他小小的博物馆也特别印制了中文说明,难道他对中国的意识形态灌输史有研究?对《收租院》如何担纲“阶级斗争前哨阵地”、如何为文化革命的旗手江青——那位剿灭一切封资修残存的女皇——所青睐外加钦定,从而怀有好奇甚至警惕:这是我从他向我打问的眼神里读出来的。

回答这疑问,从哪里入手呢?我刚想问他知不知道毛泽东、刘少奇和这两位战友开始结仇的中共八大,以及那次改变了中国命运的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休息时间已过。但歌德博物馆的老先生关心《收租院》,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有可能向一位德国非“中国学”的学者说清:正是在这次会上,毛泽东看出了刘、周、邓等人“抢班夺权”之端倪,坚决否定了他们“妄图将中国引向另一条道路”的图谋,提出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著名论断——“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从此成为横亘中国接下来三十年的主旋律?但他怎么会知道这段直到今天仍然不许说透的历史、并且对《收租院》有兴趣呢?谜底的解开已经是第三天散会之后了。在我们几个人登机之前匆匆走上法兰克福大街,来到它著名的“罗马人广场”,看到那幅有临街楼房那么高的中国参展宣传画的时候,终于知道,作为“毛主席文艺思想的伟大胜利”之典范、表现“上层建筑一定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之楷模的大型泥塑《收租院》,就要以“新中国成立以来雕塑经典”,在法兰克福书展期间亮身德国了。

可以想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作为书展的主宾国,当局当然想把具有惊人视觉效果的好东西,作为让世界了解中国之“软实力”的一部分,展示给数十万参观者。无奈张艺谋那套目炫色迷的假大空,已经难于投合爱书人的口味。于是有人想起《收租院》,想起那套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大型泥塑群雕,那套历时半个世纪,曾经经过蜡铸模型、泥塑、玻璃钢、铜铸,走出大邑、走出四川、走进北京上海、并在一片赞扬、嘲讽、搞笑、叱骂、讨伐声中走出过国门并获奖的“控诉旧社会阶级剥削和压迫”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没有人能无视《收租院》的存在,正如没有人能无视中国如今快速崛起,以及它曾经有过的以权力压榨工人、盘剥农民、剿灭思想异端、绑架精神产品创造者的昨天。

《收租院》作为“中国艺术史上空前绝后的场景雕塑”即将闪亮登场法兰克福。当组织者以300万欧元之运费和保险费将这一百多具“交租 – 验租 – 风谷 – 过斗 – 算账 – 逼租 – 怒火”群像,这组“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完美结合”置于曾经有过德皇、有过纳粹、有过希特勒和戈培尔的德国,仅仅一句“俱往矣”、一句“应该以一种包容的眼光……对特定时期的艺术前辈们的创作活动给予深入理解”就完了?别说歌德博物馆的老先生,就是我和我的同代人:在《收租院》当红的十多年间(笔者正值17岁到30郎当岁),生生给“造就”成“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的无产阶级斗争工具,是绝难认同此类轻飘敷衍的。

德国人,作为世界上最骄傲最肯上进的民族,对第三帝国之崛起的历史,有过深刻、痛苦乃至决绝的反省。这就是为什么老先生如此关切、如此担忧的缘故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