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翎难友和我都是极右分子,她是中国人民大学学生,我是成都一家地方报纸的记者。她是毛泽东钦定的“大妖怪”,我是市委点名要批的“小牛鬼”。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在那场摧花折蕾的“反右斗争”中,她是我们中最知名的人物,无论她的政治主张,还是口若悬河的讲演,以及和左派对垒的辩才,其胆量都是超现实的,不能不让人佩服!为此成为华夏大地的“越级大右派”,与中国三、四十年代政治名星章伯均、罗隆基、章乃器、储安平等齐名,故是全国报刊批判的重点人物。

直到五十年后的2007年6月,我们才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参加“反右斗争国际研讨会”上谋面。少女的她,少年的我,均已是髦耋之年行动迟缓的老人。她的行动比我更迟缓,从巴黎来到美国都得有人扶侍,气喘呼呼,说话词不达意,哪是当年气贯长虹,才华横溢,笑傲一切,蔑视一切的林希翎啊!唉,这场难以叙说的“反右斗争”,吞食多少民族精英?又埋葬了多少国家栋梁?“为什么中国至今没有一人获得诺贝尔奖?没有出现大师级的科学家?原因就在此。至于社会科学人文科学文学艺术,更是乏善可陈。美籍华人历史学家余英时最近说,60年来,这方面中国[没有任何原始性的贡献可以供后人参考],是一针见血的针砭!”(引自李昌玉文)。

自此我和她有了电话来往。她多次打来越洋电话,希望我们能在中国大陆建立“反右斗争纪念馆”,甚而提出在巴黎构建的想法。面对如此专横极权的政府,能变成现实吗?我真不敢想,而她仍然是心雄万里,斗志不减当年,林希翎还是我们的林希翎!

上月16日(2009年),难友小燕告诉我:林希翎病重,可能要走了,你赶快去个电话。我立即把电话打到巴黎医院她所在的病房,她一听是我的声音,既惊喜又悲切地说:铁流呀!你能不能为我呼吁一下:我要回国,我要回国,死也想死在中国,死在我的家乡啊!……我向谁呼吁去?哪里有沟通的管道?哪一个当权者愿意听听我们五十五万“贱民”的声音?五天后,法国朋友发来信息,告知我林希翎走了!我立即把这不幸消息转告杜光多位难友。

林希翎死了,但她的精神和对中国有过的影响不会死!正如钱理群教授说:“林希翎是1957年右派的代表性、标志性的人物,这不仅是因为她当时影响很大,她在1957年的活动以后的种种遭遇,涉及党的上层、民主党派、文艺界、新闻界与校园里的大学生—这几个方面正是鸣放与反右运动的主战场;而且她是至今未平反的右派,是特意留下来以证明反右运动的正确性与必要性的[标本],这样,就把她推到了一个[历史人物]的地位:她成了中国1957年右派及其精神的一个象征。”。

此后,由当年北大学生谭天荣、陈奉孝等难友发起成立了“林希翎治丧委员会”,由王书瑶担任常务副主任,朱毅任秘书长,黄河清、我也应邀担当治丧委员会的职事。之后,法国巴黎和美国纽约的朋友们在欧美区主任张伦、胡平先生的主持下,先后为林希翎召开了送别、追思会,但此时北京正值“六十年建国大庆”的敏感时期,遍街都是公安武警和戴红袖套的特勤人员,是不能搞任何活动的。为了支持大阅兵活动,也是为了个人的安全,我们只能强压悲思待“六十年华诞”后再说。

2009年10月8日,长假期的最后一天,由杜光老师出面邀约朱毅、王书瑶和我,商讨追思会一事,最后确定时间是林希翎走后的“四七”(28天),即10月18日。为了开好这个追思会,提出两个方案:一是正式申请,二是秘密进行。经过讨论研究,大家认为申请不会批准,还是秘密进行为好。为此决定不打电话,用快递和上门送口信的方法落实参会人员。由我负责落实场地和约请50位难友参加,朱毅负责追思会一切准备工作和邀请关注此事的朋友。第二天我就在闹市区中心工体北路天下盐餐厅(凯富大厦后面)订下80人的席桌,并交了1000元的订金,然后紧锣密鼓通知人参会。到了10月13日,天下盐负责销售的李凤经理打来电话说有急事,叫我换电话打过去。我换电话打过去,她说今天上午朝阳区国保局去了两人,问18号9点是否有会?他们回答不是开会是聚餐。又问:多少人?回答:80人。再问:订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多大年龄、什么名字、电话号码?她只说是个老人,没有留名字、留电话。

我听后心里一阵紧张:他们全知道了,追思会可能开不成了?便告知李凤,如再问就说是聚会吃饭,不是开会。我估计第二天我所在地区的国安、公安会来找我,但没有来。我心里窃喜,认为他们只问问而已,不会干预此会。

10月15日我与朱毅、王书瑶再次会面交换情况,朱毅告诉我,他巳被公安监控,走一步都有人盯着,王书瑶也说居委会天天亲候他。看来情况十分紧急,朱毅说如果当天他和王书瑶不能到会,就由我和杜光主持,这个会必须要开!如不开无法向人交待,法国、美国都开了,中国不开说得过去吗?

饭后我带走了开会全部的物品,计有横幅、遗像、十五块展版和签到簿等。朱一再叮告我:当天一定要带到会场。我很安然承诺,认为我未被盯上,行动是自由的。到了10月16日,所在地相关部门打来电话查问:铁老,18号你组织了一个会吗?我们劝你不要出面也不要参加,这样对你不利,我们不是正帮助你解决出境的问题吗(自2007年我参与全国右派上书中共中央、人大常委、国务院,即被有关部门列为重点监控对象,并限制出境)?你再这样就真的出不了国啊!我开始矢口否认,回答不知道。但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看来已经撑握了全部情况。我也只好孤注一掷,不仅承认,还表示纵逮捕坐监也要参加!理由,林是右派我是右派,都是被毛泽东整了一辈子。她客死它乡,有国不能归,用眼泪奠祭下亲人都不准许,你们太过份了。我必须去,决不后退。他说,那个会开不起来,餐厅不开门你们怎么开?大家都不会去了。我回答:我一个人也要追思!对方口气更强硬:你连门都出不了,当天我们派车守着你。

为了使此会如期召开,我于17日上午离家住进宾馆,并用宾馆电话告知受邀人员,表示我会提前到会,凡接到电话的人,都愤然表示坚决参加!

下午4点有右派难友打来电话,告知我天下盐餐厅门上贴出小区物管通知:18日检修水电停业一天,问我怎办?我说不吃饭照样开会,现在不能改了,没有退路。晚上七点有关部门两次打来电话要来看望我,我说在外面,今晚不回家了。对方再次劝我不要组织和参加这个会,不要使问题复杂化。我再次表示:追思会必须开,不要欺人过甚,你们认为我触犯法律就按法律处理,如果你们要强行制止只能扩大事态,我们闹到大街也要开。如果这次开不成,下次到使馆区去开,我一人也会扛着林希翎像去天安门,问问胡主席:到底为什么?我说,我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人,不要把我逼急了。七八十岁的人还怕什么?为一句话、一篇文章,整了一辈子,直到今天当局不向我们道歉,不补发工资,不进行赔偿,连我们用眼泪、哀思来悼念下难友都不准许,还有人道吗?还叫和谐社会吗?为了尊严,为了人格,我不后退半步,必须参加这个追思会!送林希翎一程!由于口气强硬对方不再说什么。

18日早晨7点40,我带上横幅、遗像、展版、鲜花,与远道而来的难友熊习礼(四川雅安)、吴兴勇(湖南长沙),打的赶到天下盐,可是大门深锁,门上贴有物业管理通知。最先来到的难友李家騤被拒之门外,并告知他是居委会用车送来的,还说四周全是布控的便衣。我一笑说:管他的,我们又未违法怕他什么?找了多一阵才找上店主易先生。易十分抱歉说:小区临时检修水电不能营业,请换地方。我不露声色说:行,你打开门待我们人来后另找地方。进得店后,店家将门锁上而去。参会的人陆续来到拥在门外等候。我们四人却锁在门内,时间长达35分钟,店家藏躲不露面。我数次踢门,声言店家违法,要报警。熊习礼难友则依次搜索,最后找到店家,表示到另一处去,但请开门。店家信以为真打开门,我们立即把持大门,叫拥在外面的参会人员火速进店。进店后,大家就在无灯光的一间靠窗户的大房子里拉上“林希翎北京追思会”的巨幅横幅,挂上林希翎遗像,以及十五块展版,并向参加追思会人员每人发一枝白菊花。人越来越多,气氛越来越重,可四周全是布控便衣。开会前我向大家提议:欢迎国安、公安参会,看我们有无颠复国家的言行?有无违宪活动?在热烈的掌声中便衣终不露面,悄悄遁去。

追思会在九点如期举行,由北大“519”右派学生王书瑶主持,首先全体起立向林希翎默哀,我又提议:向五十二年前被划为右派份子的五十五万民族精英,而死于毛泽东暴政下的林昭、冯元春,以及那些饿死、累死、打死的无辜亡灵默哀!

追思会在庄严肃穆中进行,只有参会人们的唏嘘。接着中央党校杜光致词。他是老北大学生,追求民主自由的中共老人,和林希翎是同乡,整个讲话深怀感情。接着宣读钱理群、陈奉孝的追思文稿,接下来是张志新的妹妹、杨佳的辩护律师和原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研究员姚监复、北大教授李林、北大“519”运动百花诗社负责人王国乡、民运人士陈子明、高瑜,以及伍修权女婿、崔卫平、美国赶来的黄肖璐等十多人,先后在会上作了发言讲话。追思会自始自终安静地进行,没有人捣乱,开得十分理性,没有过激言词。正如姚监复先生说:今天的追思会是在一遍黑暗中召开的!这是民主的胜利!人权的胜利!正义的正义!

会议进行到十一点,店主迫于压力,数度要求摘下横幅,移开遗像,近而哀求说:你们不怕我们怕,我们是做生意的呀!大家谅解店家苦衷,同意这样做了。但追思会继续开,直到下午两点结束。

我四点坐车回家,有关部门两位朋早坐在客厅恭候:铁老,今天会开得怎样?我笑笑道:很理性、很和平,有一百多人。他们有点惊讶:这么多人?接着我冷静和达地向他们讲解反右历史,以及林希翎被划为右派的三大言论和她一生所承受的苦难。特别提到六十周年当局又打出“毛泽东思想万岁”的旗号。我明确表示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什么是毛泽东思想?这个思想的核心是阶级斗争、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这样中国人民就吃二茬苦了,又回到“喝大锅清水汤”,“三人合穿一条裤子”的年代。你们也不会有车有房,政治运动一来也可能变成敌对分子。他们没有反驳我的观点,友好和善。他们走时,我将云南昆明难友魏光邺所写的《命运的祭坛》上下卷送给他们看,并说:此书可以帮助你们了解反右斗争,以及什么是右派?!这是历史!我们不会忘记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