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我才几岁,就跟父亲学会不少“海阔天空”“地久天长”“根深叶茂”之类的古代成语,也会摇头晃脑地背诵“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的唐诗。虽然不太明白这些词句所埋藏的深意,但是“自然永恒”的诗歌种子却在我的心里发芽——若干年后,我果然成为一个像美国的惠特曼那样,依赖自然,并歌颂自然的诗人。1980年代,我在长江中游安家,天天面对无尽的流水。那时候,还没有将长江拦腰截为两段的三峡大坝,我以为诗人的美梦可以持续到老。
后来有了六四屠杀,我作为反革命,被投入监狱。诗歌梦中断了,我开始像众多古代坐牢的先哲一样,重温历史。这才发觉,小时候跟父亲学会的、将我孵化成诗人的那套东西不可靠。难道老祖宗撒谎吗?不,是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么一个怪物,他对人民说:人定胜天。于是在“大跃进”的1958年,全国几亿男女老幼都上山砍树,上房打麻雀,结果不到几个月,树没了,草也没了,中国的山都像囚犯,顶着清一色的大秃瓢。
跟着,水土大面积流失,长江的水由清变浊。再跟着,就是长达3年的大饥荒,中国人饿死3000多万。
自然不再永恒了,被毛泽东的话轻易改变了。
同一个政权,在毛泽东早已死去的今天,像改造大家的思想一样,再次改造自然。筑世界最大的水坝,让上千万人背井离乡。当我反复阅读生于以色列的英国摄影师拉达夫所记录的系列长江作品,泪水不仅夺眶而出。这个异国他乡的追梦客,大约和我一样,也曾经研读了不少中国古书,被这条世界五分之一的人类赖以生存、繁衍的曲折河流所吸引,甚至被萦绕其间的有关母亲或摇篮的歌谣所吸引,因此在3年中,他5次来中国,并自青海的长江头,一直走到上海的长江尾。可他遭遇了什么?一个改天换地的移民时代,一个篡改了全部古籍的社会主义末日图画——漩涡般的钢筋水泥,悬崖般的高架铁桥,掘地三尺的房地产开发。在势不可挡的现代化进程面前,大自然与每个渺小的中国人一样,被宰割,被强暴,像面团一样,被任意捏来捏去。或许由于习惯,由于遗传,人们还保留着过去生活的影子,比如在水边钓鱼、游泳、喝茶、打牌,甚至还可以暂时将打渔船停在桥墩子下。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将失去,最后连记忆也会被埋葬。其中的一张图片,是一远一近两座桥,象征近的记忆的桥已断,空漠的水面,淌着浓稠的血。而四周的矮山寸草不生。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像月球,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了。
人、自然、人所造就的野蛮的现代化,非得同归于尽不可吗?这个英国摄影师的命题就这样穿越时间,刺入我们的未来。从而成为中国历史不可磨灭的部分。
从他的作品里,我还读出如此纯真的设问:新时代必须要摧毁旧时代?诞生婴儿就必须要杀掉老人?那人与自然、传统的脐带呢?即使在经历过圈地运动的英国,大都市也包含老掉牙的村庄啊。
谢谢他的提醒。谢谢他和我类似的怀旧情结。按藏传佛教的转世说法,他的前生也许就在中国,也许就在长江沿岸某个永远沉没的小山沟。
2009年3月19日,星期四,于四川成都远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