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4日——2006年2月)
(一)
“欧阳懿,收拾东西!”高科技的监室铁门咔嚓作声。
是2004年12月4日晨6:15,天未明。
应该未到通常放人的时间,我慌乱中掳了《新旧约全书》、《历史研究》、《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田汉:爱国唯美的人生》和《走遍美国》等几本书,跟着“恶人谷”林副大队出了两道智能门。
特务刘彰奇在二道门旁的值班室等候,拿了我入狱前的那副眼镜来搭讪。我的近视猛增了300度,我顺手把它扔进垃圾里。
我被塞进一辆黑色轿车,林副大队和刘特务进了另一辆。出了第三道门,熹微的光里,他们和我在蜿蜒的小巷中穿行。
我不能猜测出阿珍和若宇在监狱门口怎样焦急地等候,便安静地躺在车里。
天光进来,看得见窗外雾霭沉重,车行驶在去遂宁的路上。
车上是遂宁方面派来的国保,见我并不理会,就说他们自己的话题,大约是特务刘彰奇自恃成都的优渥和警阶级别简慢了他们。
8时许,下遂宁高速路,林和刘特务回成都交差。因为观音乡属横山派出所辖制,9时许,国保和派出所对我办交接。两班人马都预备给我下马威:
“根据X条X款,定期报告情况,不得擅自离开辖区。”
“我,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欧阳懿,未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违法犯罪,相反,我在正当行使宪法赋予我的权利时遭到某种势力及人员的非法侵害,被关押两年。告诉你们的上级,我保留我对此侵害适当时间的责任追究。因为我未违法犯罪,因为我被非法侵犯,所以,你们的X条X款并不适用于我,我绝不会向你们报告什么情况和离开!”
摆脱纠缠已过10时,因为不知道我被掳掠到遂宁,阿珍、若宇、许万平、黄晓敏、妹夫一家以及表妹们还在监狱大门口等候,另外还有不少网友、书友也在监狱附近等待消息,希望能够见面或聚会。我或者和我一样的人们为何不被通常时间和通常情形走出监狱大门而被黑灯瞎火中弄走呢?共产党们明白和担心:除了家人和老朋友外,监狱门口还会聚着迫切与欧阳懿认识从而与欧阳懿携手推动中国社会进步的人们。
我赶车入城,和贤斌夫人陈明先、大哥孔杰见面,等候阿珍和若宇归来。晚上,阿珍母子回,与陈卫、小马哥、杨幺等遂宁的朋友们聚会。
换了早已预备的光鲜行头,第2日拜见岳父岳母。
第3日回老家见祖父母、父母、六位姑母及其他亲友。半道上得到许万平兄追赶至遂宁的电话,我只好劳累他到乡下。
第4日,阿珍催我回观音小学,说我出事后,学校的部分同事有不少理解、关照,须回谢致意。
国内国外友人的电话不断,我告诉大家:我将一如既往、更加有效地致力于中国人权民主宪政的实现事业。
两年来,阿珍是怎样艰难的支撑,我不难想象。但她更迫切和乐意让我知道的是两年来国内国际友人对我们一家的关注和支持,她的叙述,足以让我们自己和一切有正常情感的人泪流满面。我谋划着写一篇文章《别样的中国:面包、土豆、水》
(二)
回家了,阿珍母子住在学校门口一座随时可能坍塌的二层危房的一间房里。环顾不足20平米的空间,我计划着要重建家园。
大开门窗,让垃圾出去,
让阳光、空气进来。
儿子的小床和餐桌兼书桌靠外,中间以衣橱隔开。
面对我自己设计的简陋书架,我自神伤。雨水顺墙渗透两年,我视为宝贝的书籍几乎全部毁坏,生霉、粘连,再也无法翻阅。我不能怪阿珍,共产党侮辱斯文,莫过于此。尽管如此,书啊,我仍不能把你们请出门外。
蓬壁上自挂了数行字:
百战归来好读书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呼上帝的名,行主的道,从圣父及子及圣名中得神圣启示
“现在,就缺一台电脑了,只要有一台电脑,眼不瞎,手不断,我们就可以创造出幸福美好的家园!”我对着阿珍和若宇如是说。
捏着鼻子翻检那些残破的书籍,终于得到三本可以翻来重看,两本是有胡平先生题赠的《青年论坛》,上面有他的《论言论自由》和陈子明等先生的《政治体制改革和政治发展》。所以,2005年先生给我发来电子版《论言论自由》时,我告诉他我已经多次拜读了他的大作,以及那书的来源。感觉他的记忆清晰,我却不愿意他有所展开。另一本是北大100年校庆丛书中的一本,主旨在追述和重启北大自由主义精神传统,红色政权的文化对自由主义的排斥用心和收功,使我们这一代人文化精神严重缺钙,能在此刻增补一次,欧阳懿有福了。
没有被损毁的杂志有好几本,(财团法人)台湾民主基金会编印的《台湾民主》(季刊)和《2005年中国人权观察报告》,可以一阅。它们大概是老英雄洪哲胜博士让邮寄的。
祖父无灾无病93岁,已是灯枯油尽的时候,但终于等到了我的出狱。我回观音几天,就得到他身体不好的报告,阿珍两次让我回去服侍,我就带着这样的三本书回去。祖父看似康健,白日里,他喜欢眯缝着眼看着我说话或听我说话,他困倦的时候,我就上柏树剔茬,或院子里劈柴。晚上,在昏暗的灯光里阅读,或者卧听竹叶、细雨敲打陶瓦。但祖母终于对祖父嚷嚷了起来:“老头子,你让孩子陪着你干啥,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做。”祖父羞涩起来,我又回观音去。
宿舍没有卫生间,入厕需要下楼转弯再转弯。某日上午,我抄了本闲书蹲在厕上悠哉乐哉,进厕来的某君说:“你们家罗老师急着到处找你呢!”我慌忙出厕,听得阿珍在楼上哭腔呼喊:“欧阳,你在哪里?”我飞快窜到她面前,她赶紧抓住我的手,惶恐无比:“我回家没见到你,找不到你,给你打电话没有人接,我以为你又被他们抓走了!”我忙不迭地安慰她没事,然后发现我没有带手机在身上,找了好一会儿,从被窝里找出了手机,上面有4、5个未接记录。我告诉阿珍,我今后再也不让电话离身了。阿珍,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这恐惧深入至此至极。
其实,岂只阿珍,我自己何不如此呢?2005年12月4日晨6时,铁门铿锵,“欧阳懿,收拾东西!”我翻身而起,阿珍问怎么了。我才发现自己从梦里出来,我出狱正当一年,一年前的一切,根植于意识深地。一次次的“欧阳懿,收拾东西!”的吼叫,意味着我随时被侵害,意味着我还深陷牢狱,意味着这牢狱就是这罪恶的共和国,意味着这共和国即恐惧。
我爱这人间,但这人间却成牢狱如地狱,地狱的尽头,即是天堂的开始。我去圣母堂,也去福音堂,牧师更多一份爱心和情谊,他送我一大一小两本《圣经》。他的意思是要我将大的放置案头,袖珍的可以时时揣在怀里。汤因比说:“宗教是人类不可剥夺的情怀。”在开放的社会,宗教的普及意味着文明、美德的得胜;在恐惧如牢狱的国度,信仰意味着最后的希望和抚慰。我迷恋阅读,惟有持续不断的阅读,我心灵的城堡固若山岳,也因此,我心灵的城堡才能释放出足够的能量来对抗愚昧、奴役、恐怖,建造出阳光灿烂、花香四溢的精神的和物质的家园。
(三)
我以两次成都出行的方式实现了2004年到2005年的跨越。
岁末的出行见了黄晓敏、小李、后土豆时代、张涛、瘦先生诸友,我们的网站从域名、IP,到原始资料几乎全部丧失,幸得张涛给我保留了《文化发展的三个阶段》未完成稿的内容。孙文兄呢,正在成都市图书馆学术厅的讲台上忙碌,匆忙中赠我一本发星工作室的《独立 零点》的诗刊。民间刊物和独立的出版、奖励基金,这种形式的出现,展现着中国文化发展的新成果新道路,让人欢欣鼓舞。瘦先生送我一大堆碟片,有《出埃及记》、《勇敢的心》、《阿干正传》、《拯救大兵瑞恩》……
年初去成都,王怡先生和亚东先生、范美忠兄约了小马、小张、小许一众友人相见。府河水秀,阳光煦暖,茶香醉人。我和王怡兄弟、亚东先生谈话多一些,他们希望我能重回成都,生活在阳光下,和他们一道参与周钰樵先生的读书会,萧雪慧、陈墨、杨远宏等老师都在那边,足够我艳羡和心动。美忠曾给我们的网站作过两任斑竹,见面却是初次。美忠诚实博学而好辩,此刻与小张等从《呐喊》到《彷徨》、从《朝花夕拾》到《故事新编》激烈辩论。小马如当年初到成都的我,比较内向和羞涩,一旁观察和静听。后来写了篇当时的见闻给我,包括我手的微微战抖也入了眼。我将里面的人物用了代码并颠倒错乱,然后贴在一些论坛上,多年后我只在一个地方找到它,却无法打开。我爱小马,爱他的年轻和有热情却在沉静中包裹。后来他到遂宁来看我,我建议他去考研,去寻找到牢牢站在大学讲坛上的机会——因为我们的目标高远,更多人将困顿、跌倒在漫漫长路上,新生的接力力量却不在现有的人们当中。我告诉他,我将他那篇文章作一些技术处理的原因正在于此,我希望他走得更远更坚实有效。后来,我们再未见过面,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可好?均无从知晓。
这次出访收获颇多,包括获赠了王怡兄弟的大作《不服从的江湖》,以及《神舟》之类的碟片。更学会了自由门等翻墙技术,我有了更广泛快捷的信息通路,我的家园多么的宽广、丰富、美丽。
两次出访之间,我告诉阿珍,我要进城上网。我的计划是上午骑2小时自行车进城,4小时上网,下午2小时骑车回家。阿珍让若宇陪我一试,我们花了近4小时才到达城里,看那情况,再骑车回家,似不现实。
试用自由门翻墙的时候,阅读到一篇关于关注胡石根先生的文章,仔细中发现作者就是赵昕兄弟。因为小二哥陈卫的原因,我知道胡石根先生和赵昕兄弟。一度时间,因为少有人关注胡石根先生的命运,我在自己的文章中尽可能多地提起他的名字,期盼着人们不要遗忘了他,现在有人提及他,教我怎么不激动呢?文章后有赵昕的电话号码,迫不及待打过去,从此有了联系和交往。
我继续在成都盘桓,传来了祖父去世的消息,奔丧的路上,得到赵公紫阳去世的不确切消息。其时,赵昕兄弟和张耀杰先生都筹划赠我一台电脑,我接受了赵昕兄弟的好意。祖父终归是善终和喜丧,数百亲友、乡邻浩浩荡荡地把他交到天国天父那里。
丧事结束,将祖母安顿妥帖,回观音乡把电脑和网络搞定。我对阿珍说:“土地有了,犁耙和锄头也具备了,剩下的只有耕耘和耕耘后的收获。”
春节后,阿珍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独立院落,尽管潮湿,到也宽敞。更喜人的是有一个院坝,院坝里有一株枝叶繁茂的白杨树,微风轻吹,沙拉沙拉响,让人欢喜,天气晴朗,我可以在下面看书,累了,假装内行,侍弄一下小花小草。将旧稿和狱中文稿发出去,读书、写作,日复一日。麻烦的是寒冬半夜里突然而至的国外的访谈,慌忙中示意阿珍给我披上被子应付,寒冷、激动一齐作怪,牙齿嘎嘣作响。害得对面的记者作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都和刘晓波先生一样结巴的猜想和疑问。我说,大概是没有言论自由的国度的人们突然遭遇到可以言说时的一种综合症。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失语成病。我至今害怕、羞涩和不习惯大庭广众下说话,我不知道这种病症护身有没有治疗的可能。
原计划暂时把眼前的纷扰搁置一边,先完成入狱前的写作计划。但转眼间,中国大陆写作者被抓捕和侵害的事件频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按耐不住愤怒,投身博弈,《狱后杂谈》(初拟题目为《入狱须知》)就是在那时写就的。
3月里再去成都,加入了独立中文作家笔会,完成了一个爱书成癖的乡下小孩子从自由撰稿人、网络作家、狱中作家到自由作家的身份转变。王怡、廖胡子、汪建辉和康正果搞了一套黑皮书,分别是《美德惊动了中央》、《中国冤案录》、《有没有》和《我的反动生涯》,惹动我编辑自己的《别样的中国》的心思。王怡兄弟家里堆满了一屋子黑皮书,我分得五套用来转赠他人。我将其中一套留在成都,其余的弄回家里。后来,听说王怡兄弟家的那些黑皮书被掳掠,袁亚娟说因为特务们跟踪我发现的,我无从知道是否如此。
月底带了三套黑皮书离川,先遵义,后贵阳,然后南宁、杭州。到遵义和孙光全逛西西弗书店,他买了萧军、萧红的文集给我路上消遣,晚上即被盯梢,第二日清早离开,再从他那里带了几本《国家地理》杂志启程。到贵阳不足半小时即被跟踪,姗姗来迟的黄艳明兄带我绕进《老子》专家老实葛实如暗黑的仓库里。暗光下,老实须发飘逸,高昂地朗诵他的人权文稿,并赠我和廖亦武他的《老子新解》。晚上住廖双元兄、吴玉琴姐家,翻阅他们民主墙时期的文稿和刊物,天明有莫建刚、徐国庆诸友相聚。数日,被一、二十条尾巴跟踪,时紧时松,贵阳的朋友方家华、杜和平、老陶、张重发、李任科、全林志等仅见半数。记得有一天被堵在胡同里无法脱身,干脆上到一位老干部家里,老人正盼着人来给他装破网软件呢。四近的风景点看过,风声渐紧,是该离开的时候。计划到湖南长沙拜会谢长发兄,但道路阻塞,改去南宁,临别得见曾林兄面。两条尾巴跟得很紧,到南宁才消失不见。
南宁与黎小龙兄、薛振标和网络总统东海一枭君晤面。盘桓了几日,北海湾、凭祥关勾留一圈。临别,老枭给我建议了去杭州、上海可见的一批朋友,小龙送我袖珍《日瓦戈医生》一套,以及电子版的《公民维权守则》。
因为搞不清杭州站在城东还是城西,老王王荣清和国保都被我弄得跑来跑去。下午5时许,我和老王到陈树庆家,单称峰、池建伟、邹巍等十余人先后过来,尽管王有才、祝正明、吴仪龙、毛国祥、朱虞夫等一大批志士入了监狱,杭州还是人才济济,令人欢喜。树庆以祝正明先生的大作《民主政治和政党政治》赠我。我记得,这本书和他们编辑的《在野党》我在1998年有得到和阅读过。晚上宿老王女友家,计划第二日和老王骑自行车游西湖,再相机去富春江、温州,以及和其他朋友见面。第二日上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在老王家被绑架,折腾了一天一夜,终归没有什么眉目,第三日空运回遂宁羁押13天。
历史文献告诉我,我的祖先是越王勾践的后代无疆的六世孙,因功分封杭州附近欧玉山北,以封地地名为姓氏。而勾践是有史籍姓氏谱牒可寻的大禹后裔,这片叫着华夏或者中华的土地,是我的当然家园,我在我祖先遗留给我的家园中游历或游学,竟然为人公然和任意绑架,这家园已经沦丧!沦丧到何等不堪的地步了!皇天,我有冤屈上达!后土,我要有恢复和重建我家园的义务心、责任心和必胜心。
(四)
4月13日,我在遂宁市行政拘留所里,得到父亲癌症晚期的消息,伤心中和阿珍商议治疗的方案,问阿珍能否想办法筹集资金、举债在城里买套房,让父亲在城里度过最后的日子。从拘留所出来,又得知贤斌母亲也患了癌症。探望了贤斌母亲又赶回保石,协助大姐服侍父亲。中途有湖南谢长发兄来访,执意对我有所帮助,最后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方便我既照顾父亲,又持续写作。唐元隽兄来信约稿,《四川民主党筹组侧记》就是在这台电脑上完成的。后来,谢兄赠送的这台电脑陪我到工地,给我许多裨益。
送走贤斌母亲后,我再回保石服侍父亲。出狱以来,我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信心十足地要振兴家园,给受累多年的家人一个补偿的交待。现在,父亲的气血被病魔吞噬着,生命的线段被压缩着,他已经没有时间来领受我将要给予的补偿和交待,我心境暗淡,无能为力,我在无比的伤痛中记念他的种种好:他是第一个走出家乡到城里去读书的人,大跃进的激进使他最终没有走多远就撞跌回家,但这已经足够让我以后也能够有机会继续他未走下去的路;他短暂的文革造反经历和尔后的迅速消沉,让我领会了爱国青年的青春和热情被亵渎后的伤痛的深沉,同时启示我独立思考后的韧性努力的意义;我的第一套课外书籍是他送的;我一本又一本的课外书籍其实也是因为他的纵容才得购买的。当我从少年的迷糊中觉悟出要考大学读遍世间所有的书籍时,他竟然在我获奖的小本本上留下他美丽的字行给予盲目的鼓励:“懿儿,有志者事竟成。父字。”1991年我被关押,他在不停的醉酒中念叨我的冤屈我的好,害得一位宗族长辈大吼起来:“哭个鸡巴,他们敢判他死刑,老子找人去劫法场!”……
我家的人有长寿的历史,父亲却只活了短短的64岁,去世在他生日的那个凌晨。呆呆地、木木地处理后事,长歌兮当哭,托体山阿。
葬 父 高 山 上
[文革的冲击与我的入狱,摧垮了父亲的意志,醉酒是他唯一的慰藉,这慰藉是肝癌的原因。
父亲去世了,除三婶诉说父亲常独自爬上山坳哭泣之外,没有亲友说起我入狱后他的情形。
天低云暗雨冷,捧着您的骨灰,我们的脚步沉重、缓慢。父亲,政府的迫害达不到天国,您走好、走远。]
我们把父亲埋葬在高山之上,
群山从四面来环绕;
我们把父亲埋葬在高山之上,
左、右揽明镜般的碧潭;
我们把父亲埋葬在高山之上,
前后腹地开阔,可以种植青翠的松柏。
树木高大,枝叶茂盛,
即使我们走了很远,还能彼此相望,
相望不断绝啊。
我说我们后辈志趣高远,江湖险恶多磨难,
父亲您别忘了常来指点、训诫。
您说您早说过了读书人知行须合一啊,
高山险隘可以象平地一样穿越;
您说您早说过了知识分子知行须合一啊,
汪洋大海可以象平地一样穿越;
您说您早说过了我儿你为人要憨厚要多理性,
多么美妙的诱惑与多么机巧的陷阱都会自行消灭。
第三日,天光未开,朝雾正浓,
我们再给您的坟头添垒几把潮湿的泥土。
父亲,我们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了,
您可听得见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那是您的姊妹在哀戚,
那是我们兄弟姐妹在哀戚,
那是若宇,您的孙子在哀戚。
父亲,我们走了,我们就要走了,
从此,两相阻隔,两相远离。
我们能够相见与祝福只是在梦里,
梦醒时候,犹疑着这相见与祝福或许是真实的相逢,
抬头看去,一轮半盏,是无声的秋月,
高挂乡村的树梢,或城市翘角的楼盘之上。
送走了父亲,我们把电脑搬进城里,和岳父他们挤在一起。父亲的去世,意味着我成为这一家四代人中最年长的男人,阿珍希望我有最好的名声,费尽心思筹划着安顿好祖母和母亲,要把她们全部弄进城供养。最后,在各种帮助下,略微举债买了阿珍弟弟的旧房子,等着祖母和母亲进门。父亲,祖母和母亲已经安顿好,您且放心。阿珍和若宇,从今尔后,你们不用担心流落街头,无所归依。欧阳懿或者一阳,加油!继续努力!
(五)
和范美忠、阿啃、黛琪、青鸟一样,星闪闪也兢兢业业做过我们网站的两任斑竹。此时,他力邀我到雅虎论坛的《书香门第》和他做并肩王,我不好意思坚辞,也觉得有些意义,上去忙乎了一段时间,最终因为师涛被雅虎出卖而辞职。我细读了分别两年中他的文稿,星闪闪的思想如他的名字,都让我很惊喜。我上《书香门第》和辞职离开,都免不了给他增添麻烦,就个人而言,多有过意不去的心思。多年以来,我还在惦念他,以及和他一样的网友:你们怎么样了?还在网络江湖快意恩仇吗?我渴望再有机会读到你们的文字。我还知道:自由和你们同在,你们就能使已然被毁坏、被荒芜的文化土地重新焕发出强劲的生命力,使我们后辈的世界有光明而不至于害怕。
若宇小学毕业,升了城里的初中,我一天在电脑前劳动,终归劳累,于是让他给我翻《说文解字》,我们一起把《道,可道》一书整理完整。
田辉是一个喜欢阅读、喜欢与读书人玩、喜欢帮助有困难的读书人的烂好人,常邀约我把盏喝酒,或者带我去他高耸云端的家里,这是古董,那是名家痕迹。“我的书和碟片,你和若宇随便借!”因为借阅的多,现在没有了记忆。记得的是给我和若宇赠送的书,若宇的是《冷眼阅世:聂绀弩篇》,我的是张中行先生的《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以及三联书店出版的一本《旧时书坊》。这些书都能以简约深邃的文笔,钩玄提要,记旧人旧事、或谈学论理,探究人生。静默中,我们更能从字里行间触摸百余年来民族文化变化的沧桑,以及遭遇最强暴力摧残的独立、自由知识分子满身伤口难以愈合、残留血痕若隐若显的呻吟。此外,还有一本是林达的《如彗星划过夜空》,是“近距离看美国”系列的第四本,可惜在街头遇上小马哥被借走,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再看见和阅读。
9月末,林牧先生召见,匆匆中赶往西安就教。付升、郑保和诸君希望我在西安多呆些时日,西安终究是文化厚重之地,但眼前不方便久留,我只好以“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相搪塞。临别时林老赠我崔卫平先生翻译的《哈维尔文集》,感慨着说:“中国这样的大国能够出哈维尔对人类的贡献才非常大啊。”另外还有三本书,是《回忆耀邦》、《中国的脊梁》(副题:中国知识分子评传)和樊百华先生的《我的葡萄之梦》(副题:人的惊恐与命运的觉思)。我抱着这批书和火车行驶在李白“噫吁戏,危乎高哉!”的道路上,得到遂宁的国保又在惦念我的消息,我按部就班地回到家里,他们也按部就班地去忙活他们的国庆,10月中旬找来,也不过做个无实质意义的样子。
11月等待赵昕兄弟的来访,他却被蹊跷地打伤躺进了医院。赵昕兄受了皮肉之苦,却给我们迎来了一个四川或西南民间力量大展示的机会。然后的“碰瓷、找打”对于我个人的阅读意义是欧阳小戎的出现。
2006年2月,小戎到遂宁,我们去学校、寺院走了一遭。交流得比较深入,相见恨晚。我甚至告诉他,某一天我或许不再写作也了无牵挂,因为有欧阳小戎会继续写下去。小戎要到北平高智晟家“见证中国维权运动的情形。”我把他的所有文稿拷贝下来,他一到高家就失踪。我在焦急的等待中读他的诗作《舞吧,卡佳》、《妈妈,让我去绝食吧!》、《唱给爱人的辞别歌》、《辞古人赴京》、《再唤一声别离》,以及《幕布下的恋歌》集、《故土上的流亡者》集、《初逢的故人们》集、《异乡人笔记》集和小说《渐近的青山》、《远方的恋人》、《月出博卡》等,但我最终没有等到他的出狱,招呼王金波兄弟照顾着,预备自行隐匿了。
(六)
据我所知,王丹第一次出狱后,我们就开始维权,探索维权模式,让“八九一代”或者中国的持不同政见人士能够回到公众视界去。十年磨剑,终于有所收获,更多人们可以参与到维权当中去。但在其中摸爬滚打得深入一些,便可知道,我们所希望的积蓄、储备还不足够,道路还长,责任还重。看似轰轰烈烈的事情,其实只能是一个阶段性的碰撞。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就我个人而言,当不间断的阅读洗尽我思想中的垃圾和污垢,我的心扉和良知从蒙昧中苏醒过来,尊严、责任、理性等一系列问题也随之出现。以已有的有限的生命经历和智慧,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承受多少。
我将离开,我将离别。
Ade,我的书籍们!
Ade,我的朋友们!
车门关闭,火车启动,出行成功。
旅行箱里塞有《哈维尔文集》、《通向奴役之路》和《诺齐克》。
我将自我放逐,我将隐匿于无地。
但我心灵荒原上建立的城堡永在,她将引领我去任何地方,去重建我们精神的和物质的家园。
2009年10月28日星期三于川中遂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