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诞生以来,墙的历史有多长,翻墙的历史就有多长。

155公里的柏林墙当然不会例外。从1961年8月13日初具规模,到1989年11月9日轰然倒塌,翻墙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东德宣称自己是天堂、西德是地狱,可是,无数天堂里的人们,冒着生命危险翻墙奔向水深火热的地狱。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吗?网上有一篇流传得没有了标题也没有了作者的名文,这样精确地概括:“对于德国人来说,柏林墙所代表的不是肯尼迪,冷战这样的大字眼,而是数以万计小人物的故事,这些小人物在这堵墙边,用自己的生命,造就了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传说,这个传说的名字,叫做‘自由’。”

这篇文章讲述了许多翻墙的传说:有的采取“地道战”的方式,为了避免被人举报,地道位于地下12米,整整挖了6个月;有的开重型车辆直接撞墙,有一辆是大客车,当客车冲进西柏林,人们在欢呼的时候发现司机已经停止了呼吸,身中19弹;有的用摩托车马达制作了一个潜水艇,用了5个小时才从天堂游到地狱;有的设计了一个强力弹射装置,从东德的高楼把自己发射,空中滑翔数百米,然后利用自己制造的降落伞降落在西德;更有甚者,制作出高达28米的热气球,吊篮里装着两个家庭八个人,他们将气球升至2800米的高空,最后紧急迫降,迫降之后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是在东德还是在西德,在吊篮里战战兢兢地躲藏着24个小时,不敢揭晓最后的结果,最后一队士兵揭开气球,告诉他们:“你们自由了,这里是西德领土。”东德有理由宣称自己是天堂,这里盛产自学成才的科学家。据不完全统计,在28年的翻墙运动中,共有5043人成功地从天堂抵达地狱,3221人被逮捕,239人死亡,260人受伤。

据说当年柏林墙工程的代号是“中国长城第二”。在中国,并不缺乏翻墙的传说。孟姜女哭长城,同样是小人物与墙的故事。在这个传说面前,秦始皇、天下、统一、富国强兵、万世,这些坚硬的词语都变得不堪一击。迄今为止,依然有人不断地声称“长城是中国文明的象征”,这只能说明在他们看来,专制就是文明,就像东德把自己称作天堂、把西德称作地狱。

如果说东德的翻墙是用脚投票的“越狱”;昔日秦朝的翻墙则是水滴石穿的“哭墙”,两者的前提都是“非暴力不合作”。用脚投票在中国有着悠久的传统,在诸侯并立的时代,国民没有身份证和户口本,出国也无需护照,诸侯通常以内政清明吸引民众。孔子本人曾表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果壮志难酬,像后来的孙悟空一样,编一个竹筏,漂洋过海。这是他的权利,不是偷渡,也不是里通外国。

长城与文明无关,它是专制的象征。一个时代对长城的褒与贬,可以说明那个时代自由的多与少。长城见证着自由的丧失,也标志着用脚投票的终结,在中央集权的大一统时代,自由是无处容身也无处可逃的。中国长城学会会长许嘉璐先生说:“从修长城到守长城,体现了中华民族坚韧、勇敢、吃苦耐劳的精神”。这种观点完全无视孟姜女的泪水,在我看来,体现中华民族坚韧、勇敢、吃苦耐劳的精神,是哭长城,不是修长城或守长城。清代礼部尚书张英的家人,因为房屋地界与邻居产生冲突,张英没有利用高干身份恐吓邻居,而是修了一封家书劝告家人:“千里家书只为墙,再让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在并不遥远的过去,翻墙曾经屡禁不止。卢荻在《习仲勋主政南粤》(《百年潮》2002年第3期)里讲到,1979年1至5月,广东省发生偷渡外逃的高潮,人数高达11.9万人,逃出2.9万多人,超过历史上最多的1962年全年,珠海虽然设立了70多个哨所,日夜巡逻,偷渡依然络绎不绝,仅1至4月,珠海收容站就收容了4000多人。习仲勋时任广东省委第二书记,他认为,仅靠堵来禁止偷渡,只能治标,治本还需发展生产力。在他和广东省委的努力下,1980年8月中国经济特区诞生,大规模的偷渡问题迎刃而解。有了墙,就会有翻墙,解决这个问题,不能靠“高筑墙”,那样只是扬汤止沸,只有“多产粮”,才能釜底抽薪。习仲勋明白了“芝麻开门”的道理,墙也就消失了。

墙是阻隔、是壁垒、是界限,但是人们也可以在墙上开启门和窗,也可以把墙变成自由书写和发表的地方。顾城有一首天才短诗《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画家徐芒耀,直接在《我的梦》里画出破墙而出的“我”,“我”就是一把钥匙。虽然破墙的人可能重新回到墙内,并且成为墙的添砖加瓦者,但是这没有关系,只要有墙,就永远不会缺乏翻墙者。总有一天,翻墙者会超过筑墙者。在台湾,雷震先生因为组党身陷高墙之内,胡适先生赠以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桂源铺》:“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这首诗,可以视为翻墙之歌。

除了柏林墙、长城、三八线这些有形的墙,还有很多无形的墙。编户齐民,四民(士农工商)从杂处变成分居,这是无形的墙;严格的户籍制度,在自己的国家里只能暂住,这也是无形的墙;在地球村时代的网上,时时遇到“该页无法显示”,这还是无形的墙;在路上迎面见到陌生人,我们不是微笑而过,而是充满警惕,这依然是无形的墙。每次读到柏林墙的传说,尽管远隔万里并且相隔二十年,我总是感动不已,虽然这种感动随即会被沮丧代替,我依然会提醒自己:翻墙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