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走了,令我这无缘识荆的无学后辈不胜怏怏。尽管我甚至无缘拜读过先生的文章或是译作,然而我毕竟知道,世上于今又少了个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治学的传统型知识分子。
“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乃是文革前拍的电影《舞台姐妹》上的主角竺春花的台词,在文革期间被重点批判。那理由是什么我可记不住了,记得的就是那场运动的伟大影响——我此后几乎没有见到过谁做到这两条为人的起码标准,包括我自己在内。
依愚见,“清白做人”在那阵子是做不到的高标准。已经反复说过了,毛共治下无清白。从文革过来的人,良心清白的人就算真有,也是凤毛麟角。因此只能马马虎虎,降格以求,看看是否“认真做事”。然而就连这条标准也难达到。从农村到工厂到大学,我发现“拆烂污”成了全民普遍实践。谁不这么干还要被众人讥为“猪头三”。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不讲认真。连关天的人命,大夫们也能拆烂污。我在医院里守病人时,耳闻目睹过无数次医疗事故,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害阑尾炎的小女孩给割了子宫,而害子宫肿瘤的中年妇女给割了阑尾。
前段季羡林先生辞世,老金说,季先生虽然不是什么国学大师,然而他有一点让人钦佩,那就是传统知识分子自甘寂寞、不求闻达,只从学术兴趣出发,踏踏实实做学问。这在传统型知识分子中很常见,而今此类人却成了濒灭物种,走了一个就少一个,就跟老年人的牙齿一样,失去了就再也无法补充。如今学界大拿们个个精通“利益博弈”,为钱包崛起而读书,哪会还像季先生那样甘于“烧冷灶”,去潜心研究吐火罗语那种绝学?
确实如此。在我看来,杨先生也是这种自甘寂寞的人。多年来他埋首翻译绍介中华文化,乐在其中。民国年间某些文人曾颇看不上翻译,认为那是“做媒婆”。的确,靠翻译不可能青史留名。何况杨先生翻译的还是《史记》、《资治通鉴》、《楚辞》、《红楼梦》那类作品。这种书,翻译得再好也没有多少人赏识——中国人不会看,英美只有汉学家才会感兴趣,而汉学在整个西方文化界里实在是不足齿数。汉学家们的推崇,根本不可能为杨先生和戴先生带来什么遐迩皆知的国际声望。一位牛津大学毕业的本科生(考上牛津本科要比考上牛津研究生难得多),论学力决不下于钱钟书,论名气则远远不如,然而杨先生也就没有什么心态不平衡。
最令人吃惊的是,据杨先生自己说:
“大概在1950年或 1951年,南京统战部通知我,说中央也想调我去北京,参加翻译毛选的工作。我当时婉言拒绝了,说我只懂得翻译文学作品,翻译政治性文章我很外行,做不好。实际上是因为当时我同南京统战部同事的关系很不错,我又刚买了一所小房子,预备在南京定居,北方老亲戚太多,也怕找麻烦。”
翻译伟大领袖的雄文,该是何等荣幸!不说就此飞黄腾达,起码是为自己买了政治保险。然而杨先生竟然拒绝了,那原因在如今的人看来简直就无法理解,这真是传统知识分子笃信的“富贵于我如浮云”。
这些事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说来惭愧,我知道杨先生,还不是因为他的文字,而是通过西方电视台。那是“八九风波”之时,大屠杀发生后,杨先生在接受BBC记者采访时怒斥中共法西斯罪行,西方电视台随即播放了这段录音。那是我听到的唯一一个中国学者对大屠杀发出的公开谴责。与此同时,方励之正忙着逃入美国大使馆,而不久后钱学森便公开出来歌颂政府“平叛”。最难得的还是,那并不是杨先生一时冲动失控。过后我党软硬兼施,要他检查,但他拒绝收回那段发言。我党只好把他开除党籍了事。
杨先生不是不知道我党的厉害,他在文革中坐过四年牢,长期生活在随时被拉出去“公审”后枪毙的阴影中。然而在这种关键时刻,他毕竟不顾一切后果,清清白白地面对全世界做了一回人。
窃以为,做人做到这个地步,无论以前是否因狂热或轻信犯过错误,都可以如文天祥绝命词说的那样“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了。比起前不久逝世的钱学森来,杨先生的学术成就或许不如(如果两者可比的话),然而光凭这一条,杨先生也就可以无愧于后世子孙了。
杨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