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了吧,多少人心里默默地叫:“冯正虎,你妈喊你回家吃饭”——这是每一个人都有过的经历,也是每一个人直到失去才知道珍爱的情景。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再无奈、再险恶莫测、再壮丽辉煌,拼累了,回家,回到有母亲、有热粥热饭、有熟悉的罗嗦叨念的平朴厚实小窝。

就算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与《世界人权宣言》毫无所知,只要是个人,也知道日子本该这么过——包括自己的祖国母亲。拥护同一部宪法的纳税人流落在外,生病受伤、遭到欺负、有了难处,祖国就在身后。然而,一个多月了,百喊而不回的冯正虎竟然还睡在机场长凳上。坚守自己基本权利而落得如此境地,每每搜找他的新闻,只觉得揪心地痛,只落得满眶眼泪。

之所以如此彻心,除了对冯正虎的钦佩、对上海被强拆小民的同情,还有一个私下的原因:17年前,也是在冯正虎眼下这个年纪,我本人有过几乎一模一样趑趄于祖国大门口的遭遇——之所以没有在香港启德机场打地铺,只为香港百姓的理解和支持,只为媒体贡献版面搭救,而最后起到关键作用的,是“爱国人士”、《镜报》老总徐四民给当时的中国总理写了一封信。结果是:总理将此“差错”派给了中国民航,我终于得以回京、坐到桌边、捧起自家熟悉的碗筷。

那是1992年6月,“六四”三周年前夕。

当时之所以人在境外,是因为获得了一项美国的研究基金,此基金在5月下旬到期。转途欧洲办事、访友之后,就该回家了。我按照旅程在法兰克福登机,乘坐泰航经香港转中国民航回北京——那时已是六月初。飞机降落香港。我走到设在启德机场的中国民航窗口,交上机票护照。
    “我们得到命令,你不能登机。”看了护照,又到里边嘀咕了一阵的中国民航香港代理如是说。
    “哪里的命令?旅行证件有问题么?”
    “没有问题。北京的命令。”
    “证件没有问题而不许登机,这算什么规矩?现在还没到1997吧?”
    训练有素的香港公司员工不出一言。
    “那你们打算把我怎么办?”
    “原航线发回法兰克福。”
    “你以为我是一只箱子么?我没有德国签证。”
    “再从法兰克福发回美国。”
    “美国签证也没有——我原先的签证到期了。”
    他看了一眼我的护照:“我们试试和美国驻港领事馆联络。请等一等。”言毕拿著护照转身走了。

我站在出入境大厅,望著从我身边走过的旅客流。一个个面露疲倦,又无不呈现著即将归巢的渴望。我觉得无比孤单——站在家门口而不得入,反倒一站站给发回去,从此流落他乡?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奔向电话亭,乱翻台子上的大黄电话本。记得拨打了几家曾经投稿、恍惚有联系的媒体,接著做了一件尚可以媲美今日冯正虎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我找到电话号码,拨打了美国驻香港领事馆(因为是星期天,没能和官员直接对话),在应答机上留下切嘱:

“我是在香港过境转机的中国公民。我的名字是d-a-i/q-i-n-g。请千万不要给我签证。问题出在中国当局。只有由它自己解决,我的祖国才会吸取教训一点点进步。”

几通电话很快发生作用。媒体朋友买了短程票进入转机大厅,给我送来了食物饮水外加睡袋。接著,在我懵然不知怎么办、也根本没有申请的情形下,当时的港督彭定康主动给了我七天居留许可——由六名阿Sir押解入香港之后,“让她回家”之呼号连续几天盖满香港大小报刊。就连走在街上,都有陌生人拉住操著怪腔国语嘘寒问暖连带鼓励打气。正做著中国政协常委的文化人,《镜报》老总徐四民先生就在这当口站了出来。他直接致信总理李鹏:这名流落香港的记者他并不认识,仅仅读过她的作品而已。一名持有合法证件的公民,怎么就不能回家呢?

七天期限到。具有参政资格的政协常委接到了共和国总理的回信:事情源于中国民航的操作失误。让她登机回北京吧。大家皆大欢喜——只要勇于纠错,哪怕纠的是芝麻大小的一个错,哪怕遮遮掩掩地纠,哪怕北京警察再度警笛、步话机地瞎忙活,从善如流啊——总比冷面冷心违拗民意到底要好。高倡执政为民的共产党,时至今日,怎么就不能给今日百姓(而非屁民)一个机会,像您们可敬前辈当初一样欢呼一声“庶民的胜利”!

后来事情的发展,这个小小的“招人厌”建言,对徐委员的“政治地位”没有丝毫影响。“敢言人之所欲言,敢言人之所不敢言”的“徐大炮”,已于两年前以93岁高龄归道山。虽然曾在全国政协大会上就三峡工程发过“火力很猛”的讲话,在他91岁的时候,依旧获得江泽民亲颁“纪念金章”——“以弘扬正气之笔,写爱国爱港之情”。

而今大富大贵者者塞满或人大、或政协、或记协律协作协美协等堂皇殿堂,包括最近再度金贵起来的“国务院参事”。既然前面已有徐四民有胆、有识、有真爱,放胆爱国爱真理也并未开罪中共之榜样,诸位大富大贵当中的谁就不能帮帮中国,帮帮执政的中共,给温家宝或者俞正声写封信,告诉他们冯家老母亲正盼著儿子回家吃饭——不信过了十七年,当局接纳善言还不如当初;不信而今“以强拆为动力创建和谐社会”的上海伟业,会因为多了一个敬业律师而受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