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们见证了赵紫阳拒绝镇压学生的事实。去年《改革历程》面世,又使我们听到了这位总书记内心的声音:“不做镇压学生的总书记。”

“不做镇压学生的总书记”

“不镇压”是赵紫阳做总书记的原则──对学生不镇压,对一切公民不镇压,对知识分子,对农民,对工人,对资本家,对行使法定权利的同胞,不论上访还是请愿,游行还是示威,批评领导还是表达政见,一律不可镇压,不得镇压。

赵紫阳口袋里没有“敌我矛盾”这种武器。尽管军委主席判他犯了“分裂党”罪和“支持动乱”罪,但是,作为国务院总理和中国共产党总书记的赵紫阳,没有给任何人戴过“敌我矛盾”的帽子。──这是我自愿提供并且乐意接受检验的证言。

决定敌我,是共产党武装夺取政权的首要问题.毛泽东本人,就是靠在划分敌我界限和发动敌我斗争中崛起的。夺取政权以后,共产党继续有计划地长期地大量地制造各种敌对分子,全面动用国家力量,加以镇压,或管制,或关押,或斗争,或杀掉。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使命,是共产党执政权力的核心。有人以为,专政是用来对付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暴徒的。其实不是。所谓敌对分子,几乎都是些手无寸铁的人,如王实味,如胡风,储安平,林昭,如刘晓波,这些数以百万计的文弱书生,同年老的马列主义者刘少奇一样,一旦被党的领导定为敌人,就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中国的冤假错案,无一不是共产党对“敌人”或“敌对思想”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牺牲品。

但赵紫阳并不认为自己这个公民当了共产党的总书记,就有权给别的公民戴上“人民公敌”的帽子。大概是一九八七年,湖南驻军打死了一个学生,公安部、检察院、法院向政治局常委请示如何审判。赵紫阳说,你们自己去依法办案,常委不办案。大概也是一九八七年,对电影《芙蓉镇》有争议,有位中央书记向总书记请示:这个电影怎么样?总书记的回答是,我们不审查电影。是啊,有罪无罪,应该由司法机关依法审判,电影好坏,应该由观众各抒己见,都不应该在党的权力范围之内。八十年代初,河南兰考县的农民向他诉苦,我们这里沙土地,种花生有多好,可领导非让种粮食不可。赵后来谈起这件事,就感慨系之,说,瞎指挥实在要不得,必须维护农民的自主权。种花生还是种粮食,尚且不在党的权限之内;公民的生死存亡,怎么能归共产党的领导决定?

产自前苏联的“天赋党权”

现代文明社会,有“天赋人权”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也有判定合法和非法的程式。但在中国社会里,却存在着“天赋党权”的事实。是“敌”是“我”,由党的领导说了算。一个县委书记,乃至乡镇党委书记,尚且有权滥用警力,对付老百姓。至於所谓“依法治国”,无非是在党的书记做出实质性决定以后,叫司法机关去美容一下,“办个手续”。所以,在指出赵紫阳是中国共产党内异数的同时,不能忘记,中国天赋党权的制度,在地球村里,又是异数。

天赋党权的原产地不是中国,而是前苏联。毛泽东所引以为荣的“无法无天”,不是继承了秦始皇,而是继承了列宁、斯大林,和中国土产无关.这件事说来话长,如果需要,我可以另写一文。其实,尽管有两千年皇权的传统,经过辛亥革命,连北洋军阀也懂得,如果下面的小弟兄向学生开了枪,他们自己就必须主动下野,主动下跪,乃至出家忏悔,以谢天下,请求人民饶恕。敢於像邓小平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硬着头皮顶住”的人,在北洋军阀中没有;敢於歌颂坦克和冲锋枪,讚美镇压的人,在北洋军阀门下的食客中好像也没有。其实,即使在邓小平四月二十五日业已拍出“这是动乱”的板以后,在二十八日的常委会上,当列席会议的陈希同提议“把军队调到北京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胆敢表示赞成。当时赵紫阳尚在朝鲜,代理主持会议的李鹏也不敢附和。元老杨尚昆则正色告诫陈希同:这可不能举着玩儿的!杨已去世,李鹏和陈希同还在,他们自己应该记得清清楚楚。总而言之,共产党划分敌我,国防军镇压人民,都是可变的,不是什么中国特色的天经地义.

往事已成历史,未来有待创造。只要中国不再是地球村里的异数,赵紫阳也就不会再是共产党内的异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