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0年一月十九日下午两点钟,原订与陈隆昊老板约在唐山出版社讨论本书出版事宜的陈英泰夫妇,只来了夫人李美香。李美香神情憔悴,含悲忍泪告诉陈隆昊,陈英泰在前一晚十一时因心肌梗塞,于保安街家中急送台北马偕纪念医院抢救,不治身亡。李美香历经一夜与至亲生离死别的痛楚,却直记得陈英泰与陈隆昊的约会。《再说白色恐怖》,这本书竟成为陈英泰生前关于白色恐怖时代记忆的总结。不知怎地,她竟从大稻埕一路走到公馆,边走边哭,边哭边走,在一个半小时的路上,与陈英泰二十九年相知相惜共同经营的人生,如今轧然而止。她犹沉浸在前夜与死神拔河的激动情绪中,一夜心潮澎湃,无法入眠。往日的点点滴滴、酸甜苦辣,一一清晰浮现眼前,但沿路风景却不断被泪水模糊。到了目的地唐山以后,她不知道,往后没有陈英泰的日子,她接下来一个人的人生路途,该往哪里走。
陈隆昊惊讶地听到李美香传来的噩耗,他赶紧带着李美香奔赴下一个约会,国立台湾大学国家发展研究所,他们原本也约好的,要为邱荣举所长为《再说白色恐怖》所写的序定稿。这原来是《再说白色恐怖》一书付梓前的最后一道作业了。就在前一天,邱荣举还在和陈英泰通电话,为他迟交的序文致歉,并约定了这天下午的茶叙。邱荣举告诉陈英泰,他要以「民主台湾人权战将」的桂冠向陈英泰的人生战斗和书写表达敬意,陈英泰听到了,不知如何作答。这可是用尽了他一生的代价呀。
陈英泰生于乱世,成长过程中受到日本殖民统治的不愉快经验,形塑他对于自由民主价值以及台湾人民集体解放的无限向往。十七岁那年,一九四五年,台湾光复,陈英泰从日本学生军中解甲归田,继续学业,以为祖国将可为台湾人民带来尊严与幸福,岂料中华民国竟以战胜者的傲慢君临台湾,苛政秕事、横征暴敛,更甚于异族统治者。十九岁那年,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台湾人民起义抗暴,旋即遭到国民革命军的镇压,陈英泰和许许多多的知识青年,于是转而天真地寄望于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台湾,他与身边国立台湾大学法学院的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于一九四八年加入了中共台湾省工作委员会地下组织,这是他们的成年礼。二十一岁那一年,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中华民国在台湾戒严顽抗,疯狂整肃异己。
二十二岁那一年,一九五○年十月,陈英泰终于被捕,然后,历经中华民国白色恐怖统治下的各处黑牢。他是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第一批登陆绿岛的政治犯,又因在新生训导处中的消极抗争,而于一九五三年列名首犯,以阻挠感训名义被送回台湾新店安坑军人监狱,他亲眼目睹监狱长杨又凡授意下的军监大屠杀,并且耳闻新生训导处长姚盛斋在一人一事良心爱国运动失败后在绿岛同时展开的大屠杀。一九六二年三十四岁出狱后,他又看到中华民国的反共教育和社会控制,使这一批在中国国民党政权的残酷镇压中遭到无辜牺牲的善良老百姓,以及勇敢反抗暴政的台湾社会良心,为国家持续身体监视和人格侮蔑,并因而为其亲友和台湾社会所误解排挤。他不忍,不平,而以无比的意志力和超人的记忆力,立誓要为自己、和那一代在台湾受压迫者和反抗者清白的平反,战斗到底,要用他的言说、行动,和他的笔,深深刻画那段被外来统治者蓄意涂抹的历史。
陈英泰隐身市街,支持台湾民主运动,致力争取转型正义。他位于凉州街的大刚贸易有公司里的便当会,是政治受难者同志发起平反运动的策源地,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进会则是他们的战斗团队,他们上街头呼喊台湾社会的良心,赴立法院请愿游说争取立法,要求中华民国政府向人民道歉赔偿,陈英泰更一一寻访受难者与其遗属,查阅政府档案和各种史料,用以印证他的记忆,要把他心目中那些受难者美丽的姿态和感人的事迹,亲自写入他们的后人和所有台湾人民的心中。
陈英泰为一代人的清白,与法西斯的幽灵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再说白色恐怖》付梓之前,他仍在景美人权文化园区的改名争议中,对于国民党政府官僚一再试图抹灭白色恐怖遗址历史意义的作法提出严厉的批判,二○一○年一月十四日,监察委员黄煌雄和沈美真提案纠正行政院,要求从共同历史记忆出发,全面检讨包括景美园区在内的各个白色恐怖遗址的使用维护与再活用政策,陈英泰参与了该案的听证和调查。
一月十六日下午,过世的前两天,他出席了台湾民间真相与和解促进会在台湾国际会馆举行的转型正义年度论坛。当晚,他与心爱的女儿们家庭聚会。陈英泰感慨多次死里逃生,笃信基督的女儿们对他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捡选父亲存活下来,是为了让父亲完成的上帝工作,上帝要透过父亲的手,让尘封数十年事情相貌还原,让世人知道历史的真相,让受苦死去的人,不白白受苦。」是啊,这是对于陈英泰事功何其贴切的礼赞。十七日,他过世的前一天,上午,他和李美香一起出席了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进会举行的便当会,前国史馆馆长张炎宪受邀与他们一起讨论张炎宪与陈美蓉主编的《戒严时期白色恐怖与转型正义论文集》一书,而当中收录的许进发〈左倾知识青年的肃清:学生工作委员会案〉一文,讲的就是陈英泰和他的同学们的故事。陈英泰精神感到疲累,未发一语,李美香深知陈英泰的想法,便起身发言,希望受难者彼此间多顾念不同的政治立场,特别是体贴从中国大陆遥远故乡流亡来台者怀乡和期待两岸统一的心情,而对于转型正义的追求,也不应该因为政党轮替改朝换代、不同的政治支持,而在立场上有所改变。白色恐怖跨越年代久远,案件类型复杂,受难原因不一,但台湾社会对于转型正义的实现,目标与理想应当一致,政治受难者应当多方结盟以壮大平反的力量才是。
十八日,陈英泰的最后一天。上午,在大刚公司,他一如往常地在计算机前用功,精神矍烁,战志昂扬,他下一部书《回忆,二──由改坐大牢至平反之路》的修订正在进行,他的心脏却骤然如战鼓般咚咚擂起,令他感到晕眩不适。李美香问他要不要看医生,陈英泰固执而又不愿中断写作,说休息一下就好。这一天上午的写作停停歇歇。下午,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进会会长陈鹏云骑着摩托车来访,他们在绿岛和新店军监逃过一劫,庆幸拣回一命,矢志共同倾注余生为平反奋斗,两人细数往事,笑中带泪,欷歔中仍有豪情壮志。晚上,陈英泰和李美香在家一同读书,家居闲聊,陈英泰再次感到不适,战鼓夜半竟然作响,他想着明天还有工作,把书定稿付梓,决定先就寝以养精蓄锐。就在陈英泰进入卧房没多久,浴室出来的李美香听到陈英泰短促而深长的呼吸声,她感到异样,像每次陈英泰做恶梦时她一定在身旁守护安慰,她本能地冲进探望,陈英泰再度发出巨喘,李美香奔赴他的身旁,但见他眼睛紧闭,脸色有异。她连喊两声英泰无回应,看到他一向英气饱满的表情开始涣散,她迅速地将陈英泰随身携带的硝酸甘油口含锭塞入他的舌下,一如他每次衔枚噤声武装上马的姿态,而此次,陈英泰却含不住了……。叫救护车,李美香马上拿起电话,直觉到,情况不对了。
陈英泰根本就还不准备就此撒手离去。他什么话也没交代。那两声喘气,如呼唤,亦如深叹。在夜色中无助地呼唤着家人,孩子般地,像当年在黑牢里呼唤深爱的母亲。又恍若叹他壮志未酬,无法亲自校订完剩下六十万字的三本书稿,如叹「虞兮虞兮奈若何」,不舍告别他的爱人同志。李美香慌乱而坚强地将陈英泰送医抢救,在夜半家人聚集马偕医院向陈英泰送别后,她悲伤地想着,年长她二十三岁的陈英泰如果能多活十年,他一定能完成他实现转型正义的人生志业,而那时,她七十岁,她也该活够了。
李美香告诉了我,杨银象和邱恩敬当年介绍她和陈英泰认识的往事,许多人都反对她跟着一个年龄可以当自己父亲的男人要干什么。但她则为陈英泰的正直倾慕不已。二十九年以来,在与陈英泰共同生活的岁月里,她参与和见证了他和他的同志难友们精彩而不凡的生命,充实满足和快乐幸福,值得。
陈英泰是家父的台大同学,和许许多多的读者一样,我们都是在他的书上,认识了父亲和许许多多长辈们至今不愿多说的受难过往。谢谢您,欧吉姜,您为台湾和您的同志难友们的一生付出,您是个深情重义的真男子汉,他们何其幸运,有您这样一个好朋友,这一切值得。请放心,您的精神不死,我们一定会完成您的心愿,将您的遗稿整理出版,我们也会追随您的脚步,坚持正义与理想、大爱与信心,继续为我们的国家与社会打拼。
民国九十九年一月二十二日下午二时半于
台湾苗栗地方法院宿舍初稿
一月二十三日下午五时于
台北泰顺街小漫餐厅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