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挺招人喜欢,几乎达到不分性别与年龄的通吃状态,原因何在?有许多人分析过他招人喜欢的原因:说他能说会道、幽默有趣,说他长得帅,说他从世俗上来讲也是个成功的人。这些当然都是他招人喜欢的原因,但我认为没有说出其招人喜欢的特质。这特质是什么呢?那就是他身上有一种整个国家的人民都稀缺的资源:自由。
自由是一种良好的心态,是一种对尊严的不竭渴慕,是世俗生趣的努力追寻,是对自身创造力的最大实现,是一种永不放弃的探索精神。这些在韩寒身上一点都不稀缺,甚至惊人地集于一身。他反应试教育的成功方式,固然是这个洗脑教育盛行的国度里的人们,议论纷纭、莫衷一是的话题。其实在我看来,这都还不是他人生最精彩的部分。不按常规牌理出牌而又能在中国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并非绝无仅有。但像他这样有着惊人的常识和直觉,能洞穿政府着力打造的愚民铁幕,却又表达比较有趣,可笑性比较高的人,恐怕百不存一,这才是他在中国如此稀缺和天才性之所在。
我没读过韩寒的小说,但常看他写的时评文字。他的时评文字幽默风趣,机智过人,对事物的判断明晰有理。他不是饱学的人,他很少引经据典,不靠堆砌他人的语录来加强自己的观点,体现出强烈的自信。他身上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慨,霸道而不凌虐。他是个坚定的个人主义者,渴望自由,对他人的自由亦有相当的体认,可谓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的难得组合。他生活中两种谋生手段——写作和赛车——都与对自由的体验深有瓜葛,这绝非仅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深入其骨血的内在选择。文字尖锐刻薄并不难,难的是尖锐刻薄里面包蕴着一种爱的光芒、慈悲和体谅。韩寒是个功成名就的人,但他对年轻人过早地没了理想,被畸高房价勒索压榨,一生只能在残余的晚年,靠回忆自己残缺的生活和房奴生涯,充满深刻的同情。
在中国这个价值倒错、法治不彰、道德失范的国家,不少人所谓的成功,并不值得尊敬。这种成功建立在对他人正当权利和尊严的侵犯上,建立在对普通民众不停地抢劫掠夺之上。有的人之成功,是一种极坏的典型,高如太子党,下如郭敬明。只有极少的人之成功才是阳光和自由的,韩寒便属于这一种。当谷歌退出中国事件刚发生的时候,作家连岳就在推特上说:“开个玩笑:谷歌的吉祥物是韩寒,百度的吉祥物是郭敬明,在这个险恶环境,次品反而更适合生存。”用韩寒和郭敬明的区别,来评论谷歌和百度的不同,真是准确绝妙到令人赞叹的地步。韩寒和郭敬明的成功,代表着两种成功的方式,更是价值观的重大区别。韩寒提倡自由、诚实、创造,而郭敬明则只重金钱并且拒不为自己抄袭认错。由于郭敬明的物质主义和只重金钱的价值观,会使他在中国获得官方更多的认可,从而在邪恶体制里分赃。而韩寒则由于批评中国社会许多不公平的现象,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越来越有可能遭受官方的打压,这便是当今中国社会里劣币驱逐良币的一个缩影。而大规模主导劣币驱逐良币的便是我们糟糕的制度和极权政府,使得整个社会出现许多危机和乱象。
如果说连岳用韩寒和郭敬明的不同,来言说谷歌和百度的区别,更多是个比喻,那么著名It人士霍炬在他那篇分析谷歌退出中国事件的名文《google,百度和谷歌的那些事》里,就有理有据地注释了连岳这个形象的比喻。霍炬说:“从商业价值和经济利益方面考量,都可以看出Google的不作恶,并不是作秀的口号。对于一个靠信息有序化赚钱的公司,必须要不作恶才行。百度正好相反,必须要作恶才行。”换言之,让信息更加无碍而自由的流通,符合人性里对美好物事的坚守,这样的成功值得赞许。这就像twitter的联合创始人之一比兹•斯通说推特的胜利,不只是技术的胜利,而是人性的胜利。反之阻碍信息自由流通并且从中获利,这样的成功,和抢劫、欺诈并无本质区别。中国政府之所以要把互联网建立一个信息严重受阻的局域网,其内在驱动力便是,政府花纳税人的巨款,来大规模欺诈并掠夺民众利益,而美国等民主自由国家的互联网则是利民便民的利器。
故意制造信息不对称,并利用信息不对称来抢掠民众的巨大利益,利用谎言和高压来限制民众的正当权利,是专制政府的拿手好戏,所以他们对互联网的自由,对信息的自由流通,深感恐惧。极权者就是想让你生活没有生趣,想让你胆小怯懦、阿谀逢迎,徒有躯壳而没有头脑,不敢有自己的思想,不敢去质疑他们。因为在独裁者看来,你胆敢独立思考,就是在精神领域里造反。其实人类的心智成长和文明进步,一直依赖不少人长期以来不断的精神造反。没有持续不断的精神造反,没有不羁的表达和言论自由,那么人类就会精神萎缩。萎缩的精神要让其重现生机,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这就像一个胃萎缩的人,你要让其胃有正常的消化能力,必须要长期的饮食调养和药物治疗不可。什么样的人招人烦呢?那就是限制他人自由,阻碍他人生趣的人。不幸的是,在我们这个国家,限制你自由的是由许多无趣且作恶的人组成的政府。极权政府不仅是自由的敌人,而且是生活的监狱,是理想的囚禁者。它垄断旺盛的苛捐杂税,它拥有强大的非国家的党产武力,它开动强大的宣传机器制造谎言,它阻碍信息自由流通而使民众不明真相,从而使不少民众的生活成为难以释怀的恶梦。
借用哈韩哈日的概念,我要说我并不是个哈青的庸俗进化论者。如果说人类真是一代胜过一代,或者真是年轻人一定胜过老年人,那么许多古老的罪恶早就应该绝迹了。事实上,不仅许多古老的罪恶没有绝迹,而且有的还因新时代焕发出了更加令人难以容忍的恶。自由永远是年轻的有活力的,一如德国总理默克尔所说,自由必须要我们每天都努力推护和坚守。但年轻并不一定就天然地坚守自由,有许多八零后、九零后并不像韩寒这样对自由有如此深切的体认,他们一样是撒谎者和邪恶的同谋。这当然是因为老一代努力不够,配合愚民教育愚弄自己的下一代所造成的,所以老一代对年轻一代的成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另外的角度来看,“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的作派,固然无法令人信服,但自以为年纪大、阅历多,便是清醒者,纯属倚老卖老。别的且不说,单是文革过来的许多当事者,如今有的已是爷爷奶奶辈的人,他们有多少人是清醒的,有多少人对自己所做的恶忏悔过?
一个国家的青少年没有活力,和一个国家的网络设置过滤词、搞屏蔽,是一种十足的自残的太监行为。拥有一颗自由的心,会使人忘记他的衰老甚至死亡。我对胡适先生非常敬仰,每每看到他那招牌式的微笑,就仿佛他还生活在我们周围,令人有如坐春风之感。为什么这种看上去是幻觉的事,又特别真实呢?那就是他那种对自由的执着,令我感到他存在的力量与美,让人感到他不仅精神不死,而且继续在催生许多自由的种子在中国这个极权国家源源不断地成长。自由像阳光、空气、雨水一样可以润泽人的心田,真正自由的互联网和韩寒的写作就有这样的特质。
2010年1月21日至22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