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影片,既引起维希政权的不满,又招致地下抵抗成员的抨击;既在占领者的德国被禁止,又在解放之后的法国遭到禁播,导演因此被取消拍片资格两年,这就不能不激发我的强烈兴趣。它便是亨利-乔治·克鲁佐在1943年拍摄的这部《乌鸦》。当时的法国,属于“沦陷区”。

我们看过许多所谓二次大战时期的影片,都是后来拍摄的。对于同时期拍下的这类影片,实际上十分陌生。那些不得不妥协的人们,不得不忍受屈辱的人们,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心态?如何自处?尤其是他们如何看待自己?这些都是十分有意思的话题。

导演克鲁佐本人也是该片的编剧,1907年生。此人最早的志向是做一名外交官,后来重新选择当了文化人,最初写电影评论,后来成为电影编剧,主要是写些轻喜剧之类。在这之前导演过一部影片《凶手住在21号》,一举成名。同样,这部《乌鸦》首先是一部精彩的悬疑惊悚片。

法国新浪潮大师特吕弗酷爱这部影片。他称自己在“解放前”(1945年前)就看过五六遍,尽管片中对话大概有“100个词汇”,作为孩子的他不明白。解禁之后,他“每年也会经常去看上几次”,能够背诵影片的全部台词。

现实版

故事发生在法国一个小城镇。来自外地的杰曼大夫收到了一封署名“乌鸦”的来信,信中称“你这个色鬼,不要再和沃尔热的妻子混在一起,我一切都会看在眼里。”沃尔热是当地一名精神病大夫,妻子叫劳拉,长得清纯俏丽。接着,沃尔热与劳拉夫妇都分别收到了来自乌鸦的信件。信是用印刷体写成,看不出手迹。

很快,这个小城不同的人们都收到了这类信件,从政治人物到医院的同行、病人等。每封信里都揭示了这个人的某项丑行,也没有忘记顺便捎上杰曼大夫。信中指责的内容有鼻子有眼睛。看来乌鸦真是像它自己所声称的,一个无所不知者。

匿名信件像热病在小城蔓延,整个城市都被传染,温度越来越高。劳拉的姐姐玛丽·柯宾独身,长得瘦骨,说话凶巴巴的,在医院当护士。她对妹妹来医院过勤表示不满,揭穿其是为了能够见到杰曼大夫。她成了人们的主要怀疑对象,不久被拘捕。

至此,影片的框架与实际生活中的蓝本正好重合。自1917年至1921年,法国科雷兹省杜勒市一个老处女安琪·拉瓦勒,先后往省政府写了一千封信,专门披露他人隐私,弄得人人自危,鸡犬不宁,自称“火眼金睛,无所畏惧”。被抓获法庭受审时,穿了一身黑色丧服,“乌鸦”因此得名。克鲁佐称自己的这部影片,受到这个故事的启发。

心理版

然而影片并没有停留于此。玛丽·柯宾被捕之后,“乌鸦”照样出没在人们当中。在教堂做礼拜时,它会从人们头顶无声飘落,明摆着要亵渎神灵。又一轮调查开始了。更多的怀疑对象进入人们视野。比如与杰曼有过一夜情的妖艳女子丹尼斯,还有一个十四岁戴眼镜的小女孩罗兰德。

说到此不能不赞叹该导演的天才。整个影片无时无刻不弥漫着诡异气氛,许多细节都可以做多重的和歧义的理解,随时都有可能将影片带向别的方向,使得已有的结构摇摇欲坠,敏感得一碰就倒。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够重新组合起来,那么该结构便显得是经得起攻击的,从而是无懈可击的。其中每一个人物个性鲜明,都有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她)们有时候与整个影片的主旨并无紧密联系,然而将这些奇奇怪怪的人们加在一起,正好增加了整体气氛的诡异和扑朔迷离。

继而发现,乌鸦的起始,竟然是谣言的受害者劳拉本人。她对杰曼医生产生好感,写信引起对方注意却没有任何反应,恼羞成怒之下,她写了第一封匿名信攻击杰曼。而如果是这个框架,那么该片就是一个标准的黑色电影(尽管当时还没有这个词)。罪犯隐藏在我们当中,甚至长着一副天使般的面容,令所有的人们大吃一惊。

影片还在往前走。第一封信的确是劳拉写的,但自第二封信开始,写信人却多了一个,那便是劳拉的丈夫精神病大夫沃尔热。他才是整个故事的真正推手,叙事动力所在。那个年代正是精神分析学盛行的年代,因而在悬疑惊悚片的框架之内,这部影片拥有一个心理学的底板。在这一点上克鲁佐可以与希区柯克相媲美。影片被解禁之后,人们就是这么评论的。除了被禁止的原因,这位克鲁佐导演体弱多病,没有希区柯克那样高产,也不像希区柯克那样流行。

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理论,每一个人都有过心理创伤,从而留下心理痼疾,某种阴影会伴随他一辈子。因此,人们的内心,远非一个光明朗照的场所,甚至是一个藏垢纳污之地,其中窝藏着各种违法乱纪的念头。他们的行为,也由此劈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愿意给人们看见的,体面光鲜的;另一方面,则是需要隐藏的,晦涩的,不想被人知道。

不同人们接到的信件就成了这样:

——“你这个老酒鬼,酒精已经蒙蔽了你的眼睛,你看不到杰曼在怎么样败坏你医院的名声,也看不到会计怎样炮制账本。伯尔尼,你这个人渣问问他是怎样帮助他的朋友格里奥赢得1月15日的投标的。”(给主治医生、医院院长)

——“你这个老骗子你与堕胎医生杰曼关系很好继续保持,你可能会需要他的帮助,如果你的女儿继续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混的话。”(给格里奥医生)

——“懒惰的家伙。你管理这座被杰曼污染的城市,这就是我的三点控诉:第一,杰曼行为放荡;第二,杰曼在从事吗啡交易;第三点,你戴了绿帽子。”(给市长)

市长是当着其他人拿出乌鸦的这封信。其中第三条未等他本人念出,周围的听众已经报出。因为“这些谎言中也包含有一定的事实”。

这些信件由丈夫口授,由因为爱情而陷入疯狂的妻子书写。一个医生和一个病人,真是天衣无缝的合作。大夫本人解释这个悲剧在于“年老的丈夫娶了年轻的妻子,年长日久,他们成了朋友。”

作为心理片,克鲁佐比希区柯克走得远。他不是简单地描写一个心理病人(劳拉),不限于这个人的心理逻辑和行为,而是同时将解剖刀伸向了其他许多人们。从理论上来讲,每一个人都不能豁免。

哲学版

正如弗洛伊德本人也是一位“业余的”哲学家一样,在发明他的精神分析学说的同时,发展出一套低版本的人性观;这部影片中精神病大夫沃尔热,也可以说是一位无师自通的“哲学家”。他行为所依据的逻辑是精神病学的——每个人都存在问题,但是通过乌鸦的嘴大声说出这一点,这个动作本身,却有着完全是哲学冲动。

一般人们倾向于什么?当然是回避自己,尤其是不愿意看到自身的阴影。影片中便有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13号病床的病人突然自杀,因为他也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告诉他自己得的是绝症肝癌,于是他万念俱灰,选择离开人世。此人是无数不愿意面对自身的人们当中的一个。

还有一个倾向,就是选择一个替罪羔羊,将自身生活不如意的原因,全都倾泻到这个人身上,认为是他(她)弄糟了一切。这个替罪羊便是玛丽·柯宾。影片中有一场戏属于超现实主义的:可怜的玛丽·柯宾被人们自认为“祸首”,她穿着黑披风在小镇狭窄的街道上奔跑,从每家每户的房子里,都传出可怕的呼叫——“就是她,就是她”。那是一种威胁的呐喊,狂风一般,令她无处躲藏。等她回到家,发现自家已经被来人捣毁,窗户玻璃已经被砸碎。

当人们将目光投向这个世界,精神病大夫沃尔热——这位洞悉人们内心秘密的人,带点强迫性地,试图将人们扭转过来,让人们将视线转向他自身,让他面对自身,给出他自身,“认识他自己”。当然,运用匿名信的方式未必得当。我们也可以将此看作是情节剧的手段,或者干脆看作一个隐喻。

阿伦特曾经运用“电鳗”来形容因思考所需要的“断裂”。电鳗带来一小会儿麻痹,令人中断他手上的工作(或罪恶),有可能来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而日常生活那样一种封闭性和连贯性,则做不到令人低下头来见到自己。

精神病大夫沃尔热与主要受害者杰曼大夫还有一段对话。对于杰曼来说,这一切都是空穴来风,是不实之词,因而他用了“邪恶”这个词:“当你看到邪恶的东西……”,没有等他讲完,那位着眼于人的精神的大夫马上接口,他否认邪恶只是在别处存在而与自己无关:

“我每天早晨从镜子里都能看到一个这样的东西。一个天使在旁边,这太令人惊异了(指杰曼大夫)。你认为人们要么全是好的,要么全是坏的。善是光明,恶是黑暗。但是它们各自从哪里开始,邪恶又会从哪里结束呢?”他指指杰曼医生的胸口,补了一句,“找找你的良心,结果会令你惊讶。”

这位沃尔热大夫每天在镜子里能够看到自己的邪恶。当然,肯定不是所有的乌鸦都在从事哲学活动。影片中后来加入写匿名信的,还有丹尼斯与罗兰德,她们的动机与劳拉一样,都是希望看到某个自己期待的现实。但是不应该排除,在乌鸦当中,有一些属于“哲学家”——苏格拉底的业余粉丝。

没有人能够为哲学家准备审判席。沃尔热最后死于13号自杀病人的母亲之手。她分享了儿子的生活态度:不愿和不能承受自身真相。哲学家应该死掉,他站在“认识你自己”这个“原罪”的立场上。

政治版(一)

我敢说,这位导演绝无任何政治上的野心,这从他后来拍摄的影片《犯罪河岸》、《恐惧的代价》中得到进一步的证明。它们同样是心理悬疑惊悚片,他在这方面有着乐此不疲的兴趣和探索。他只是凭着一个导演的本能在做事情。正是因为这个本能如此单纯,如此纯粹,甚至到了对周围世界不闻不问的地步,因而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由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从而释放出不同寻常的能量。

首先,凭着导演的本能,他没有迎合纳粹意识形态及美学的需要。纳粹在美学上远非以杀人见长,而是有着几乎一整套美学词汇。比如追求崇高、健康、力量和欢乐,在画面上则追求光洁光鲜、朗朗乾坤,河清海晏,气势如虹、高屋建瓴,而排斥阴郁、黯淡或任何粗糙不齐的东西,尤其是人性中那些除不尽的余数,认为它们是晦涩的,不能通往任何目标和结论。

在这部《乌鸦》杀青之前,法国恰恰出现了这么一部影片,美轮美奂,光滑如水,戈倍尔对此大加赞叹,特地下令标举其为法国电影的榜样。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后,已经是剧本部主任的克鲁佐,弄出这么一部直捣人性阴暗面的影片来。歪打正着还在于,盖世太保事业的一部分,依赖于人们的告密,这部影片恰恰拥有一个关于告密的外表。

其次,地下抵抗运动对这部影片表示拒斥,也可以理解。这部影片就像当年上海孤岛时期的影片,属于敌伪区的文化,因而天生带上了通敌嫌疑。影片中没有一点高昂的抗敌意志和行动,反而是一堆“丑陋的法国人”,生活在一个令人压抑的小镇环境当中。在需要爱国主义的年代,在同仇敌忾的年代,这部影片实在不出力、不帮忙。

除非地下抵抗成员在那种暧昧的环境下生活过,他们才可能了解这部影片的意义。

政治版(二)

维希政府和他的人民不高兴,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地方。评论家们在报纸上大加攻击,将它说得一无是处。另一方面,票房却是十分火爆,他导演的天分是多方面的。

尽管不是有意的,但它的确不亚于一次入侵,其“百万大军”便是其中的哲学立场,或者只能称之为“哲学气味”。哲学有时候与人为敌,真的。

那是一个被强权蹂躏的时期,这种蹂躏必然落实到每一个人的头上,而不仅是一个抽象的“法国民族”。强权的秩序,是强加在每一个人的生活、道德和精神上面;强权的运行和落实,必然是得到每一个人的认可、配合、合作,它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当然,人们不能没有生活来源,每个人有权利活下去,但,这就是那个残酷的事实——

强权之下,人们在生活的源头上遭受了污染,在构成生活的根基的一切方面——从物质资料来源,到人们互相之间的关系,以及个人道德、精神生活,都无不打上那个羞耻的烙印。

因而人们便生活在双重秩序当中:一个是大秩序,由强权者所安排和主导,另一个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个人小秩序,它吸附、寄生在大秩序之内。这两者互相依赖,互相交换,胶合在一起。没有这一个个的小秩序,大秩序不可能存在。虽然不能说,所有小秩序加起来才形成了那个大秩序,但是无数个小秩序本身,的确形成了大秩序的有机组成部分或毛细血管。

而某个人若是从某天开始不想忍受了,他想要转身面对大秩序,但是他首先遇到的障碍,却是他自己的小秩序,是他在大秩序下给自己安排的生活。他若是完全不考虑变动自己的小秩序,不考虑变动自身小小的精神秩序和道德秩序,那么他不想动大秩序一根毫毛,反而会亲近它、想方设法为之辩护,说到底是为自己辩护。

为自己的合作而开脱。这是每个人都守藏着的自身秘密。他只有靠了这个秘密及守藏才能够活下去,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因此,这个蹂躏的、残酷的时代,还是一个密不通风的严防严守的年代。不该问的不问,也不说,人人心知肚明。

这一整套防范的链条,开端一节在每个人自己手里。只要他不去查看自己,不去询问自己,不去面对自己,不去低下头来清理自己生命的墙角,不去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总之,不去寻找作为个人的起点,个人的尊严,那么,他就有可能在这个秩序中混下去,整个链条便通过他而连贯起来。

他不习惯“问”和“被问”,对任何方向上来的“问问而已”,都抱有一种厌恶心理,认为那仅仅是一只讨厌的乌鸦,打断了他愿意耽溺于其中的美梦。不管问什么,实际上问出来的、勾勒出来的永远是他自己,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他很难发现——看似乌鸦体内的黑暗,原来来自他本人;看似乌鸦身上的“污点”,其实是这个人不愿意正视的自身内部。

而哲学这只“乌鸦”教人转过身面对自己,熟悉自己,不要忘掉自己,尤其是寻找自身的出发点,承担自己所承担的。而对人们自身生存的小秩序提出挑战,也就顺便触动了那个大秩序,由此而披上了一些政治色彩,具有一些政治含义。不管它实际上多么微薄,需要放大镜才能够找到,但是人们凭自己生存的本能,都能够嗅得到,感觉得到。这就是为什么在一个极端年代,哲学可能蕴含着一些特殊的力量,思考和反省可能蕴含着一些特殊的力量。

呼吁让这部影片解禁,哲学家萨特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还有让·考克多——这位诗人、小说家、导演、画家、演员、音乐评论家,很少人像他那样拥有那么多的才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