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季德国科隆的为期十天的文学节可算是欧洲最大的文化活动之一。虽然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参加,不过盛会的重点还是欧洲,并且是以德语为主体。今年的175场活动中有两个亮点,分别由中国的艺术家艾未未和作家廖亦武领衔,虽然前者能现身说法,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穆勒于3月11日对谈,而后者再度被禁止出国,观众只能在银幕上一睹风采,但是廖亦武这次的“虚位”列席,依然在德国的媒体和公众界刮起了旋风。

廖亦武的这场作品朗读和讨论会是安排在3月19日,这一天晚上从6点到9点总共有11场文学会,分别在不同的地点举行,仅在9点就有平行的三场精彩节目,一场是名演员朗读美国著名已故作家D.F.Wallace作品,另一场是诗人M.Lentz的诗歌配合爵士乐的演出,再就是廖亦武的文学会了。在古老的文化教堂里举行的这场廖亦武“声援会”(Solidaritaetsveranstaltung)当晚座无虚席。几周来一直被媒体渲染和报道,连笔者作为独立中文笔会会长也数次接受电视、电台和纸媒的采访,大家都关心这位草根作家目前的情况,同时不解为何中国政府禁止作家出访进行文化交流。人们连带关心中国作家的写作和言论自由,联想到苏联、甚至早期斯大林时代的恐怖时期。中国官方的免费宣传,把廖亦武和他侠士精神的草莽式写作,在短短时间内,推进西方的公共视角,在欧美文化新闻界,甚至政府层面,廖亦武成为一个被极权政府打压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

3月19日的文学会上,全场放映了廖亦武寄来的自己吹箫和朗读诗歌的短片,在如泣的箫声中,笔者代廖亦武朗读了他给德国读者的信,他叙说自己在狱中从老和尚那里学会了吹箫,人在囹圄,而箫声却是自由的。信中廖强调,对他这样的底层作家而言,写作是一种疗伤,又是一种使命,他带着传道人、甚至殉道者的坚定和顽强来写作、记录,要把“比极权政府寿命更长的中国精神”向世界传播。“在这个死者和生者都得不到自由的中国,我的读者们,你们的倾听也是对墓边的我的慰藉。”廖亦武信末的这句话,感动了听众,全场气氛凝重。

主持会议的文化名人R.Williamsen问“廖亦武怎样把文学和音乐结合来为民请命呢?”笔者答道:“廖亦武是个民间艺人,他放下身段,有时像贱民、甚至如他自己所说,如狗一样存活,跟社会底层的人打交道,让他们倾诉自己的命运、情感和愤怒。他替那些没有权利、没有金钱地位、没有声音、没有尊严者代言,通过他的笔,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又重新获得尊严、自己的呻吟变成了可以让人耳闻目睹的显示画面和声音,甚至形成政府不能漠视的强音。”主持人问德国笔会的史明先生,廖亦武的口述文学的意义,问国际特赦德国负责人路克女士廖的人权申诉的影响。他们都强调了廖的史家意义和人文关怀是中国社会畸形发展过程中的清流和天籁之音。廖亦武的写作不仅有强烈的社会意义,由于他文字的生动、悲悯的情怀和性格中充沛的生活激情,使得他的作品充满了震撼力。在座谈中间穿插了朗读,其中那篇“厕所门卫”及其他两首诗歌经由专业演员的朗读,配以背景的箫声,效果强烈。

继美国兰登出版社出的、由黄文先生英译的廖亦武的《中国底层访谈录》之后,德国最大的出版社之一的渔夫出版社(Fischer Verlag)去年出了这本书的德文本(Fraeulein Hallo und der Bauenkaiser),该书备受读者欢迎,会场上朗读的几篇作品都取材于该德译本。目前出版社将会筹划翻译出版他的狱中纪实文学《证词》,在这本书里,廖亦武忠实地记录了钟爱的姐姐车祸去世和六四屠杀对他的刺激,个人精神的沉浮和入狱四年期间,面对形形色色扭曲的人性时,类似灵魂出窍的肉身和精神的体会。相信该书届时在西方出版,会掀起另一场知识界休克式的震撼。(完)

 

致德国读者

我竭尽了全力,很遗憾。我仍然抵达不了德国,抵达不了科隆文学节为我安排的朗读会现场。

我身心疲惫,但我还是要对大家说谢谢。

我特意给大家寄去我创作并演奏的歌与箫。你们已经听见了吧。

不是中国笛子,是中国洞箫。笛子是横着吹,洞箫是竖着吹,洞箫的身长是美洲印地安人骨笛和原始非洲人竖笛的两三倍,在古代,用来招集孤魂野鬼。

我在监狱内学会吹箫。我的师父是个84岁的老和尚。当我进去时,他已经在里面住了很多年。这个与世无争的僧人,犯的也是一种古老的罪——反革命会道门——会道门是存在于中国偏僻山区的秘密组织,源头可以上溯到几百年前的清朝,宗旨是反抗异族的政权——老和尚因受乡民的拥戴,而成为会道门的头头,可手边除了佛珠、木鱼和洞箫,没有任何造反的刀枪。

那是1992年冬日,高墙电网外的群山堆着雪。我和几个囚犯,抄着手,缩着脖子,正呆头呆脑地望天呢。猛地,从阵阵的飘雪中,传来时隐时现的呜咽。我还以为是幻听,就使劲掏自己的耳朵,不料呜咽却越来越清晰了。那种从远古流淌过来的苍凉啊,把我渐渐冻住了。

泪水也不知不觉冻在脸上。

身边的犯人说,这是洞箫,是一个老和尚吹的,他吹十几年了,大家都不明白他吹的啥意思。开始还感到莫名其妙难过,后来就麻木了。吹吧吹吧,坐牢的谁不难过啊。

我受了震撼,我想方设法去接近老和尚。最初的见面,他靠在一面墙底,风呼啦啦的,几抹阳光在墙的顶端。他乌龟一般缩着脖子,青筋暴露的双手把握着一根青筋暴露的竹管。他在幽幽地吹,将同一段曲子反复多次。我站在他跟前,可他闭着眼睛,只管沉浸在自己的声音,或者身世里。不晓得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与我对视,双方都突然愣住了。

他问,你想学?

我点头。

他又说,你要找支能吹的箫。

我又点头。

于是我成了他最后的徒弟。

如今老和尚在哪里?我不晓得。我只晓得过了一年多,我刑满出狱时,他还在里面。那个夜晚,我特别惦记他,却见不着他,只得吹箫,让飘荡的声音告诉他,徒弟我要走了。

他却缄默着,凭着心灵感应,我相信他听见了,可却固执地缄默着。

我吹了好几支曲子。终于,在重重高墙屋脊的那边,传来回应的箫声。那是一支据说有两年多年历史的曲子,叫《大开门》。刹那间我明白老和尚的告别语了——锁住的门已经打开,你就走吧,不要回头,一直走,走,走到遗忘里面去。

我叫了声师父。如果他还活着,眨眼间已经100多岁了。

可爱的我没见过的德国读者们,中国民间还有多少我师父这样的世外高人?我不晓得;还有多少代无辜被关押的政治犯?我也不晓得;在1989年的六四血案之前,还有多少被抹掉的陈年血迹?我还是不晓得。可我这样的底层作家,哪怕共产党不高兴,也得写作、记录、传播,我有责任让你们了解什么是比极权政府寿命更长的中国精神。

下面我委托我在德国的作家同行廖天琪女士,朗读《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一文。作品的主角,吹的是唢呐,铜制的地道中国民间乐器,基调高亢、激越、刀子一般锋利,与我师父传授的洞箫,对照鲜明。可精神指向却是一致的。

而这两种乐器,加上嚎丧,都是在追忆死者同时,给生者一种慰藉。

在这个死者和生者都得不到自由的中国,我的读者们,你们的倾听也是对墓边的我的慰藉。

谢谢。

廖亦武于四川成都郊外的家中

201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