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读龙应台的文字,是1986年,那时只有20多岁,那也是龙应台自美学成返台,以自己犀利的文字在海峡两岸顷刻间刮起“龙旋风”的年代。20多岁文学青年阅读的,就是她的《野火集》诸篇,那是让人废寝忘食、大气不喘,作者一气呵成、读者一气读完的文字。我对其中多篇,竟一遍成诵,每每在三五高朋聚首中,能一段一段背诵,把酒共享,比如《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比如《小姐……什么?》。记忆中,80年代中期我曾以背诵方式与朋友共享的当代文字,只有刘晓波与龙应台。自那以后,凡是在海峡此岸能见到的她写的文字,每见必读,直到这本《大江大海1949》。

有些书是一口气读完的,有些书是读过之后需要回头再读的,而《大江大海1949》是需要慢速阅读的。这本书并不厚,连许多图片在内,也只有200页,我竟花了四个晚上,因为它是一本需要慢速阅读的书。我发现在阅读中,我的目光变得小心翼翼,谨慎地、庄重地与文字接触着,缓慢移动,动作也变得非常谨慎和轻柔,像是生怕碰疼了什么。再就是我不得不时停时读,因为我总要腾出手来抹去眼泪,让目光不再模糊。还有就是我阅读一阵后,必须休息一下,让自己从无边的悲伤、哀疼和幽怨中拔身出来,返回60年后,在现在时空中换一口气,就像潜水者需要间歇露出水面换气一样,免得自己窒息而亡。这是一本只能慢速阅读的书。

1949年,在海峡这一边是两个字“解放”,在龙应台出生、长大的另一边是“大陆沦陷”和“中华民国迁台”,而发生在几亿人之间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统统被一个、两个简单的词语代替了、掩盖了。剩下的,在这边是丰功伟绩万里江山,在那边是勿忘在莒反共光复,似乎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地动天摇的哭声、车载斗量的眼泪、湖海变色的鲜血,从此一笔勾销、忽略不计了。人们记忆中所谓波澜壮阔、改朝换代的历史,全部是由这些细节组成的,但后人眼里只有历史表面的一层彩绘,而抹去背后全部的细节。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发生过的每个细节都在,一直在,只是被人有意用历史厚厚的帷幕遮挡住了,用锣鼓喧天和舞台灯光从记忆中挤出去了。时光过去60年,这个叫龙应台的人,从自己族亲的伤口,那无数伤口中离她最近的一个,把手伸进去,触摸历史的细节。于是掀开了巨大帷幕的一角,于是震天动地的哭声从大江大海、大山大川、大河大湖、大原大野扑面而来!惊心动魄的历史经60年时光沉淀,凝结为巨大的化石,沉默不语,亘古如斯,而《大江大海1949》用文字在这块巨大的化石上,指点出几道不起眼的细纹,引导人们的目光眷顾。读者如果肯把目光停留下来,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已经结痂的细微处仍是柔软的,用手一碰,就有血丝渗流出来。这就是《大江大海1949》。

《大江大海1949》只有15万字,又能找到多少历史的细节?我曾经多次从电视里看见飞机航拍的浙江千岛湖风光,无边绿水中,点缀无数绿色的小岛,但我不知道如今被绿色的湖水淹没的深处,曾经是龙应台的外婆家,淳安城里一个叫上直街96号的地方,台湾一个清瘦的老婆婆回忆60年前那个地方,像童话一般:第一层是细细的白沙,第二层是鹅卵石,然后是碧绿碧绿的水。抓鱼的时候,长裤脱下来,站进水里,把两个裤脚扎紧,这么往水里一捞,裤腿里满满是鱼;我每日上班途中从跨海大桥上路过时,懒得看一眼的海口港码头,60年前曾经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夹杂在逃难的人流中辗转来到这里,又从这里挤上逃难船漂泊到另一个叫高雄港的码头,这个烫着卷发的妇人就是龙应台的母亲;我曾经多次乘火车穿行京广铁路,湘粤交界处一个叫栖风渡的小站从车窗外飞驰而过,我并不知道曾经有几千个从山东逃亡而来的中学生,在这里哭爹喊娘,其中一个叫张玉法的14岁孩子,踩踏着同伴的尸体挤上火车,向南逃亡;我知道一个叫张惠妹的卑南族歌手,来自台湾东部靠海的卑南族山村,但我不知道村子里如今还有两个耄耋老人,一个叫清山,一个叫阿吉,家乡话里总夹杂着河南口音,原来他们17岁时,还是光着脚丫子在村里乱跑的年纪,被拐骗到第70军,在机关枪的威逼下哭喊着自高雄上船,来到上海,再来到淮海战场,再成为共军俘虏,再掉转枪口成为共军,再转业在河南娶妻生子,再到耄耋之年终于回归台湾东部海边的故乡;我只知道辽沈战役,知道东北解放,知道解放军歼灭国民党军55万人,但不曾知道其中一个叫“耕”的年轻国军士兵,曾这样写信给在家乡等候他的深情女子“芳”:“生活是这样地压迫着人们,穷人将树叶吃光了,街头上的乞丐日益增多……我因为国难时艰,人的生死是不能预算的,但在我个人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所以环境驱使着我,我不得不将我剩下的几张照片寄给你,给你做为一个永远的纪念……我很感谢你对我用心的真诚,你说死也甘心情愿地等着我,这话将我的平日不灵的心竟感动了,我太惭愧,甚至感动得为你而流泪……我不敢随便的将你抛弃,我的心永远的印上了你对我的赤诚的烙印痕,至死也不会忘记你……我已感到的是我还能够为社会国家服务,一直让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方罢。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的人生观里绝对没有苛刻的要求,是淡泊的,是平静而正直的。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尽我做国民的义务。”但他的照片、信笺后来和他一起陈尸雪野,最终未能寄到这个叫芳的姑娘手中。

《大江大海1949》记录下了这些细节,但我知道还有更多的细节无人记录。比如和这个写信的“耕”同样响应总统“十万青年十万军”号召的,还有一个14岁就走上抗日战场,投笔从戎,15岁又从云南转战东北的少年兵。50年后,我有机会读到他的一篇文字《梦见妈妈》。15岁的他,在辽北与林彪的部队激战间歇,在冰天雪地的战壕里清晰梦见的妈妈,就是我的姑奶。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棉衣棉裤、缠小脚的慈祥老太太。当我1970年代曾在这个小脚老太身边跑来跑去玩耍时,她并不知道14岁就离家从军的儿子,此刻正带领海军陆战队仪仗队接受总统严家淦的检阅,或是在迎接来访的刚果总统;当她在思念中即将告别人世时,她并不知道她的儿子已升任上校副师长,正在金门岛上,手持望远镜,警惕的监视着家乡方向的动静……当清山、阿吉从大陆回到台东卑南村的那一年,这个曾任恒春三军基地指挥官的将军也急忙脱下戎装,转道万里从台湾回归大陆故里,匍匐在家乡土地上痛哭失声,而他在东北战壕里曾经梦见的妈妈,已经是眼前的一丛荒草……几百万人战死疆场,几百万人流离迁台,几亿人之间的骨肉分离,这样的细节又有多少?如果他们同时发出哭声,如果他们同时挥洒泪水,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我曾经想过,如果非要我用武器杀人,我可能唯一下得了手的就是日本人吧。但我不知道1943年,在遥远的赤道以南的一个热带小岛上,有一个叫田村的23岁的日本鬼子,战斗间歇偷偷写日记,并思念一个姑娘。田村写到:“谁会知道,在这南海边疆,我会这样地思慕着你呢?一年不见了。你其实只是一个好友的小妹,我不懂为何竟忘不了你。从不曾给你写过信,也不敢对你有所表露。孤独时,我心伤痛,想家。我不敢妄想得到你的心,但我情不自禁。说不定你已结婚;那么我嫉妒你的丈夫。苍天又何从知道我如何地盼你幸福。”一个参加过太平洋战争的澳大利亚老兵,在2000年过世了,儿子康诺在整理爸爸遗物时,发现了这个纸已发黄的笔记本,里头是钢笔手写的日文,大概有一百六十多页,显然是一本私人日记。日本鬼子田村就把自己对远方姑娘的思念,写在一张纸上,夹在日记本中。57年后,世人终于从这个也许是在热带丛林中捡到的日记本上,知道了他盼望某个姑娘幸福。我不知道今后如果再让我用武器杀人,哪怕是一个日本鬼子,我是否还下得了手?

龙应台为人们记录下了这个发生在赤道小岛上的战争细节,我不知道,1949年代还有多少类似的细节,掩盖在宏大的历史叙事背后?等待着后人的探寻和怀念。至少,《大江大海1949》告诉了人们其中一部份细节。

2010-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