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被访谈人:马国春,原北京首钢公司第二建筑公司职工。1989年“六四”时激于义愤,为保护学生向戒严部队投掷了从军车上拣来的催泪弹,被当场抓获,以“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8年、剥夺政治权利1年;以“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1年。1999年出狱。现居北京。
焉然:马先生你好!我从朋友处了解到,1989年“六四”时你为保护学生,曾在北京街头阻挡戒严部队,被当作“暴徒”抓捕,坐了十来年牢。请问你现在的生活状况怎样?现在有工作吗?
马国春:当时我被判刑11年,99年提前一年多释放,比起其他被判死缓、无期的难友,我算出来较早的。现在我年纪大了,又有“前科”,找工不好找,只好找些工资不高、不要三金的(注:老板未按规定为员工缴纳养老、医疗、失业保险金等)。出来后我学了驾驶执照,现在给一家小公司开车,帮他们发放小广告,就是到居民区各处去散发,每月能挣六、七百块,勉强养家糊口。北京规定的最低工资大概800多吧,按规定老板还要上三金的。但你要按这个标准要求,人家可以不用你。你大概也知道,北京有许多外地户口的在这里打工,还有一些单位下岗提前办退休自己有三金的,这些人出去找工一般要价不高,也不要三金,所以你要干只能是这个待遇,否则老板可以另找别人。
焉然:你成家了吧?爱人有工作吗?每月六、七百元够家里生活吗?
马国春:我2001年结的婚,爱人是内蒙人,她没有北京户口,工作更不好找,只能临时做点钟点工什么的,每月挣个三、四百元贴补家用,主要在家里照看孩子忙家务。钱肯定是有些紧,凑合过吧。
焉然:孩子多大了?读书了吗?花费高不高?
马国春:孩子去年刚上小学。现在说起来是九年制义务教育,但老师为了挣钱,除正规教学外学校还开不少课外班,比如电脑班、剑桥英语班,还有美术、舞蹈各种兴趣班。总不能看着别人学,我们不让孩子学吧?所以只要孩子自己有兴趣,能学下来,我们都尽量满足。宁愿苦大人也不能苦孩子,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让孩子的心理有阴影,所以我们也给孩子报了好几个班,一学期得花一千多块。先尽量保证孩子的教育,别的方面就能省则省了。孩子也很懂事,我们孩子长这么大,几乎没买过衣服,都是亲戚、街坊邻居送的人家孩子用过的东西,一些玩具、布娃娃也是街坊邻居送来的。孩子知道我们家的状况,自己也从来不要新的。我自己的衣服、鞋子,很多也都是街坊给的。我们家买菜都等下午收市前才去买,比一清早新鲜的菜便宜不少。超市里的东西也都等打折的时候去买。这样就能节省不少开支,反正凑合着过日子呗。
焉然:我想了解一下你在89年时的经历和行为动因,还有这么多年来你在监狱内外的遭遇,可以从头聊聊吗?
马国春:可以。
焉然:89年之前你在哪儿工作?请简单介绍一下你89年之前的工作、生活情况。
马国春:我是1959年生人,中学时正赶上文革,学校里根本没法学习,忙着搞“阶级斗争”,我遇到过周围不止一例因为受不了批斗上吊自杀的,当时我就很怀疑:人与人之间原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把人往死里整?但那时候年纪小,你在学校里、广播里能接触到的那些都是“正面宣传”,对于有些宣传,我也一度深信不疑过,比如说台湾人民在“国民党反动统治下”如何“水深火热”,西方社会的人民在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下又如何受剥削受欺压,我们在学校里被教育要“解放台湾”、“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要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后来改革开放了,信息传过来才发觉上当受骗,人家台湾人民、西方资本主义的人民比我们生活得好多了!那时候就开始不相信官方的“正面宣传”。76年“四五”运动对我影响也很大,当时我上高中,一有时间就往天安门广场跑,听别人演讲,虽然不完全听得明白,可感觉还是挺振奋的,我想那是对我最早的民主启蒙吧。77年中学毕业后,我赶上上山下乡的尾巴,在京郊农村呆了两年多,80年回城,后来顶替我母亲进了首钢公司第二建筑公司,一干就是10年。我在单位里干得不错,89年时我担任班长,每月工资140多,奖金拿最高一档的150元,一个月收入将近300元,在我那一茬同龄的同事、朋友里算高的。
焉然:估计如果没有89年的事,你其后的人生轨迹也基本上顺顺当当的,生活大概早就“小康”了。
马国春:我相信自己的能力。要是没赶上89年的事,我不会混得比别人差,我的生活也绝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可谁让咱赶上了呢?
焉然:你还记得当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学生运动的?学潮刚发生时,你有些什么想法和反应?
马国春:八九年胡耀邦去世,学生运动刚发生时,我就留意到了,我的态度当然支持!因为当时虽然生活还过得去,社会大环境也比文革时强多了,文革时你到街上喊声“打倒毛泽东”试试?那就是掉脑袋的罪啊!80年代大家可以发发牢骚说点心里话了,你要是在家里说,几个好朋友之间私下说,几乎什么都能说了,也不怕被谁告发了,但我也留意到社会上一些不公平的现象,比如理论上说是“按劳分配”,但实际上多干活并不能多得。我们同事、朋友之间在一起有时也发发牢骚,谈论一些社会现象,比如说社会上靠关系远大于靠能力,你再有本事,比不上别人有个好爹,你爹若是个当大官的,不但有好位置等着你,少干活照样多拿钱,批张条子就能赚进一个工人辛辛苦苦一年挣的钱,老百姓心里当然不平衡。所以学生运动提出反官倒、反腐败、要求民主的主张,大家都很支持。我那时下班没事就往天安门广场跑,听学生演讲,我还给学生捐钱。
“四二六”社论出来后,我就觉得当局的反应很蠢,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动乱”是多大的罪名啊?学生能答应吗?果然后来学生开始在广场绝食,从策略上我是不赞成学生绝食的,因为生命是宝贵的,这个政府并不在乎小民的生命,但我挺佩服学生的勇敢和牺牲精神。再后来就开始军管了,我跟许多人一样,当然不满政府镇压学生!我就与许多市民一起去堵军车了。当时我们遇到的一队军队,当兵的跟我们说他们接到上级命令到北京来帮助“割麦”,我说北京是首都,是城市,哪有麦子?你们怕不是来割学生的吧?我和许多群众就给那些军人说理,告诉他们北京的真实情况,我说“人民军队爱人民”,大学生都是你们的兄弟姐妹,学生是爱国的,是为了我们大家的权利请愿、绝食的。要是你们接到命令开枪,也千万不能开枪啊。后来军队就撤了。
焉然:后来又发生什么?
马国春:再后来就到了6月3号。3号晚上我听到广播里说军队奉命戒严,市民不要外出,否则后果自负。我感到问题严重,不放心广场的学生,我就出去了,当晚我主要在新华门、六部口一带,我亲眼看到军队开枪杀人,好几人中弹倒下,有人当时就死了。我还看到翠微路那儿一辆军车翻车起火,当时就是他们车开得太快,转弯太急车翻了,火一下子烧起来,旁边的人根本没法救!我进去后听说那辆车烧死了6个军人,当时政府的宣传说是被“暴徒”扎了轮胎什么的,其实就是他们自己开翻的。我还看到被坦克压死的人,人被压成薄薄的一层,象画儿似的,我们旁边的人想帮着收尸都不行,根本就拈不起来。我还帮着救助伤员,当时去了玉泉路的402医院,还有复兴医院,医院的停尸房都停满了,伤员摆满了过道。可惜当时我手上没有相机,不然一定拍下这些作为历史的见证。
6月4日凌晨在木樨地,我看到群众截住辆军车,大家把上面的枪械砸了,丢进旁边的河里。还有一箱一箱的东西,打开来一看装着一颗一颗圆的东西,开始我以为是手榴弹,后来有人说是催泪弹,我们就拿了去扔戒严部队,但扔出去也不炸,有个大学生教我们说,不是你们这样用的,这上面有个按纽,你要按一下再丢出去才能起作用。当时大家就丢了好几颗,趁着烟雾混乱,我和一些群众扔完就跑了。我走时还揣了三颗催泪弹在身上。后来走到公主坟附近,我又看到一队军车正往天安门方向开,我就把三颗催泪弹都丢了出去,这回被当场抓获。
焉然:当时军队已经开枪,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会有生命危险?
马国春:当时看到已经死那么多人,被刺激得啥也顾不上了。那时候还不知道军队有没有开到天安门,我就是不希望我遇到的这支部队也去天安门祸害学生,就想阻止他们,至于自己的生死当时根本没想,顾不得多想。抓我的是交通警,我被带到交通队里,他们用绳子将我手脚捆牢,捆得像个球似的,根本站不起来!他们还拿皮管子用自来水浇我,有个家伙很恶,要用开水浇,被其他人劝阻了。后来交通队把我移交给海淀分局,我被关在分局看守所里。
焉然:你被抓以后,家人什么时候得知消息的?
马国春:6月12号我签了捕票,被正式逮捕,海淀才通知我家辖区的派出所,家人才得知我的确切下落。这之前将近10天里,我家人在北京各大医院停尸房到处找我,因为我6月3号晚上出去以后就没回家,家人以为我可能被打死了。
焉然:我听很多人说,当时因为六四抓进去的人普遍都受到殴打、虐待,你在看守所的情况怎样?审讯时有没有受到逼供、虐待?
马国春:警察对我们相对宽松些。但6月13号以后,海淀分局也军管了,当兵的当时很恨我们,就把人往死里打!有些人抓进来时就鼻青脸肿的,浑身伤痕累累,我听说当兵的用上面钉满了钉子的木板打人,打得人皮开肉绽。有个小伙子进来时,衣服粘在身上脱不下来,我还想帮他把衣服脱下来,他说你千万别撕,一撕皮肉就得撕下来。另一个小伙子被打成了俩脑袋,你能想象得出吗?就是脑袋后面肿出来个很大的包,看上去象俩脑袋。当时看守所提审时,一有人出去,当兵的就用枪托子劈头盖脸地往身上招呼。叫到我时,我当时带着手铐脚镣,个别好心的警察还护着我,借口我带着戒具走不稳,跟我勾肩搭背地把我送出去,提审完了又搂着我送回监房,这样当兵的就不方便拿枪托子砸了。不过我在看守所也被打过,被他们拿警棍打,拿电棍电过,至今落下腰疼的毛病,一到阴天就疼得厉害。
焉然:你当时请了律师吗?
马国春:我家人知道我的下落后,给我送来了衣物。我特意捎话出去让家人请律师,就是不想由官方指定个律师当摆设,但请来的律师大概是迫于大形势被吓住了,什么话都不敢说,我记得律师只说了一句说我没有前科,请法院予以考虑。我只好给自己辩护,说我对军队开枪不理解,是一时冲动,出发点是为保护学生,我认为自己没有犯罪。当时提审我的人说,审了上百来号人,就你敢说军队开枪了。我说我是实话实说。单位领导对我很不错,我们单位给分局和法院都写了材料,证明我平时表现不错,这次是一时冲动,希望法院考虑。如果不是单位出面求情帮我说话,后来我不会判那么“轻”。
焉然:开庭时你家人可以去旁听吗?当时判你的什么罪名?
马国春:我开庭时没有家人在场旁听。我事后得知,开庭那天家人事先得到过通知,他们也早早去了,但法院硬说来晚了不给进。我被以“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8年、剥夺政治权利1年,以“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1年。
焉然:你认为自己根本无罪,却被判了十多年,当时心里什么感受?
马国春:当然不公平!可再一想,比起死在街头的死难者,我算是幸运的;比起被冤枉判了死刑的,我也算是幸运的。跟我在看守所关一间牢房的一个小伙子,名叫王汉武,当年才20出头,就因为别人烧军车时问谁有火,他平时抽烟正好带着火柴,就递过去,一开始我听说他就这么点事,就想不会判得太重,谁知第一批就判了死刑!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就这么没了,挺可惜的!我只记得他说自己是密云人,不知道他家里如何承受这个灾难……比起那些被判无期、死缓的难友,我也还算幸运的。
焉然:当时你在看守所时里面关的人多吗?生活条件如何?
马国春:很多。一间牢房十几平米关了30多人,晚上睡觉简直人摞人,只能侧着身睡,根本不能平躺。当时是夏天,又不能洗澡,牢房里虱子到处都是,咬得人根本没法睡,困得实在受不了,也就睡了。到后来好多人生了疥疮,我身上也长了疥疮,问狱医要了疥疮膏涂抹,但根本不管用。有人就自己用土法子用盐搓。我穿的牛仔裤到后来档都沤烂了,实在太难受,就干脆用手扯了。后来别人借给我一条裤子穿。看守所里根本吃不饱,主食是窝头,吃的菜我们叫“白菜游泳”,就是清水煮白菜,菜还煮得发黑,偶尔有点肉末,里面的牢头狱霸还要先盘剥一番,把看得见的肉末油星子先捞掉,再给别的犯人分。总之在里面就是不挨打,也遭罪。我到里面两个来月,体重就由100多斤降到80来斤。
焉然:你在看守所关了多久?
马国春:4个多月。我9月份判下来,二审很快维持原判。10月转到一监,后来因为一监要拆,半年后又转到二监,在二监我一直呆到出狱。
焉然:监狱里的生活状况怎样?
马国春:嗨!那地方,最根本的就是,做人的尊严是没有的。我们在里面的黑话说,男人到了这里,都别想站着撒尿,都得蹲着撒尿。是龙盘着,是虎趴着。监狱里实行的还是“流氓管理”,就是利用犯人管犯人。我们一百多号“暴徒”放在一个中队,但管教怕我们抱团,就穿插一些刑事犯监视我们。牢头狱霸经常仗势欺人。管教一不高兴也打骂犯人,把犯人弄出去用电棍电,他们电人时把犯人四肢绑在凳子上,拿电棍专拣胳肢窝、脖子、大腿根部这些敏感部位下手。有时犯人根本没犯错,问为什么电?队长(注:犯人对管教的称呼)说我高兴。队长有时还把犯人拉到厕所里,让别的犯人拿皮管子抽打,被打的人屁股都被打成黑紫色,一碰就破,睡觉只能趴着,得过很多天才得好。我呆过的地方,相对地看守所里更黑些。到监狱里,相对能吃饱了。但营养还是不够,我们吃的最常见的是“水煮土豆”,连咸味都没有。活又比较重,每天差不多都得干十几个小时。犯人大多营养不良。我在里面掉了好几颗牙,干活时晕倒过两回。
焉然:你晕倒了,管教带你就医吗?
马国春:没有。只要你死不了,他们才懒得多事。监狱里医疗是个大问题,每星期可以有一次求医,犯人得先申请,队长同意后带你去,100多号人最多只能去7、8个。给我们用的药经常是过期的,比如外面早就不用的土霉素还在给犯人用。我还差两年出狱时,有一次得了面瘫,右边半边脸不能动。我反复要求后,管教同意了,带我去了医院,当时医生说没有特别有效的药,试试用针灸,但没有把握,我说你就是拿我当实验品,我也认了!没办法呀,死马当活马医吧。开始时一星期去两回,后来队长嫌烦,不肯带我去,就一星期一次,再到两星期一次。扎针扎了两个月,病情有好转。我们在监狱洗澡只能洗冷水,像我们做乳胶手套,一天下来弄得满身化石粉,不洗不行。我得了面瘫后医生说不能再用冷水,我就问管教要热水,管教后来同意给点热水,我就拿毛巾浸了热水敷脸。但不可能洗热水澡。我在里面还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因为生病,我要求不干活,管教不满意,授意牢头狱霸整我,他们就打了我好几回。
我在里面人际关系还可以,挨打算少的,队长也没太跟我过不去,反正我也不招惹你,也不指望减刑。别的犯人有的在里头更遭罪!我们一批有个叫石学知的老人,也是“六四”进去的,进去时都已经50多岁了,他岁数大,干活手脚慢,老完不成指标,又没什么家人来看他,我听说他父母都已经过世,没有亲生子女,他妻子经济条件大概也不好一年顶多来两三回,家里没什么人给他送钱,这样的人在监狱里最容易挨欺负。监狱里卖的吃的和生活用品什么的都比外面贵好几倍,象我出来以后看到外面卖两、三块钱的罐头,在里面要卖十几块。家里不给送钱,犯人每月只有5块钱零用,连卫生纸、牙膏这些基本生活用品都不够。老石在里头,别的犯人有时候打他、欺负他,我明着没法帮他,只好暗中帮点忙,分点生活用品给他,我们干活象包筷子、拆纱什么的,我趁人不注意,把自己做好的给他。我想这样一个老人,没招谁惹谁,很通情达理的,你们怎么能这么对他?人总有劣根性,监狱里头也是弱肉强食。有一回我们做一批出口外销的乳胶手套,老石就悄悄往手套里塞纸条,写上要求“民主自由”、“海外民运救救我们”之类的话,希望能传到国外去引起注意,结果居然被人“扎针”(注:监狱里俗语指犯人之间向管教检举告发),老人被关进小号,管教几乎天天把他弄去七、八个人一起电他、折磨他,这样折腾了好几个月,老人家没死也算脱层皮。现在老人该70多岁了,我很惦记他,不知道他情况怎样了。
焉然:你有没有去打听他出来了没有?
马国春:按照一般的情况,当时判无期的经过减刑也大都出来了。我只记得老人说过他家住回龙观一带,我特意跑去那一带打听过,但那儿以前的平房全都推倒了,盖了许多高楼。我打听了不少人也找不到他家的任何线索。希望老人现在平安!
焉然:你在里面时你父母每月去看你吗?
马国春:父母为我的事情着急上火,很快病倒了。我父亲得了脑梗塞,落下半身不遂,又有糖尿病;母亲有肺病,到后来肺纤维化,心脏也不好。他们的身体状况都没法去看我。每月探视时,我哥哥、姐姐和弟弟三人轮流来看我。这么多年来家人为我承受很多。1999年3月我减刑一年多出狱,2001年结婚,2002年我女儿出世,父母总算了结了一桩心愿,看到孙女儿了。他们的身体好像也一下子撑不住,我母亲和父亲于2002年和2003年相继过世。我想若不是为我的事情长期心情抑郁,父母亲一定会更长寿,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们。
焉然:你出来以后,工作不好找吧?
马国春:是啊。父母为我将来的出路着想,拿出积蓄让我去学开车,又花了两万多元给我买了辆二手面包车。我就私下拉点活,但得躲着城管。这么干了两三年,觉得长久也不是个事,我又到处找工作。开始时每到一个招聘单位,第一关就是填表,我在“个人简历”栏如实填写:“1989年‘六四’事件时因拦截军车被判刑11年”,之后就再没了下文。询问有些单位时,有的直说:“现在满世界都是找不到工作的人,谁还要你们这样有‘前科’的?”后来我吸取教训,干脆不填坐牢的经历。现在单位里的同事就都不知道我的这段经历。
焉然:你现在住的房子是自家的还是租来的?以你现在的收入若是再付房租,一家人的生活恐怕难以维持。
马国春:房子是父母留下来的,照理我兄弟、姐姐都有份,但他们都对我很照顾,认为我的情况最困难,就说算了房子就给我用吧。我哥还叮嘱我有困难一定要告诉他,其实他也是下岗多年,家里生活并不富裕。
焉然:你爱人户口有没有可能转到北京来?
马国春:我问过,说是按政策结婚满10年、还要45岁以后才能考虑。还好孩子的户口现在可以随父亲,上了北京户口。孩子去年升小学,本来可以考上北京的重点小学古城二小,但那个学校不在我们的户口分区,按规定得交一万五千元“赞助费”才能读,我们家出不起这个钱,只好让孩子上了按户口分的普通学校。孩子很懂事,学习成绩也不错。我希望孩子将来能上好学校,有个好的前程。不过现在的教育费用这么高,就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供她以后读好的学校。
焉然:89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除了当年的死难者,可以说你们这些当年挺身而出保护学生的市民牺牲最大,付出代价最为惨重,而且至今未获正名,未能得到应得的恢复名誉、社会尊重和经济补偿,至今在艰难中度日。现在回过头来,你后悔过自己当年的人生选择吗?经受过这么多磨难以后,你现在如何评价89年的那场运动?
马国春:我至今坚持认为,当年学生是爱国的,学生要求民主没有错,是促进国家进步、社会公平的,政府出动军队镇压是非常错误的。我虽然坐过牢,但这不是什么耻辱的事。当初我是出于自己的良心做那些事,我至今认为自己没做错,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毫不犹豫做同样的事情。有一句话叫做“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六四”镇压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劫难,不是我一个人的。我相信女儿长大以后,也会理解我的,她会认为爸爸当年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我觉得现在的中国领导人,要是谁能有戈尔巴乔夫那样的魄力,放弃一个统治集团的私利,真正以国家、民众的长远利益的大局为重,能够平反“六四”,推行真正的改革,他一定会是名垂青史的英雄,就象台湾的蒋经国先生那样。可惜现在的领导人没有这样的胆识。但现在有网络、电视各种传媒,中国再要重新封闭、走回头路那是不可能的,我相信会一代比一代好。这么多年,我也吃了不少苦,但我不恨具体的个人,我认为是制度问题。一些人会抱怨某某领导人不好,把国家折腾坏了,我不这样想,我认为是这个制度的问题,权力没有监督,谁在那个位置,都难免会为所欲为,普通人的权利就得不到保障。我跟朋友说,现在的制度,我要是当官的,我也一样贪。现在开两会,那些个代表,哪个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将来要有真正的选举,要让老百姓了解你,知道你主张什么,才能决定你能不能代表他们,投不投你的票。中国必须向着宪政民主的方向发展。从国家来说,司法要独立,权力要有监督;从个人来说,人民要有言论自由等各项权利。否则,“六四”的悲剧说不定哪一天还会重演。
焉然:你对中国未来民主化的前景是否有信心?你觉得会实现你刚才说的这些愿望吗?
马国春:我对中国的未来有信心,社会总是在向前进的。比如说我们现在比毛时代还是进步多了吧?我很不理解现在有些人居然怀念毛泽东时代,那时候老百姓饿死了多少人还在喊“万岁”,因为信息是完全封闭的,老百姓只听得到官方宣传的一种声音,得不到真实的信息,也不敢私下传播和官方不同的声音,当时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是死罪。现在至少老百姓有相对自由了,当局做的烂事再也封不住了,象毒奶粉啊,地震豆腐渣啊,还有最近的疫苗事件,这些当局可能不想扩散的信息都没法再封锁,虽然还没有真正的新闻自由,但民间舆论的力量还是在慢慢强大,对政府形成了一定的监督。中国照这样走下去,即便领导人不肯积极去推进,民众还是会有要求的,会一点一点往更开放、更民主的方向发展。这是历史潮流,任何人都阻挡不了。“六四”烈士的血不会白流的,中国真正民主、自由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也许我们这一辈人看不到,但我相信我女儿一定会看到,他们这一代会比我们过得好。
焉然:你经历了这么多的冤屈和磨难,心态还是很好,对未来充满乐观,这很令人感动!希望你和你的家人能有更好的明天。谢谢你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