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午餐时间与中国最著名、“最政治”的艺术家艾未未会面,老实说,让人有点惶恐。据采访过他的人形容,这个大块头男人总在沉思默想,难以打交道,也不爱说话。他还以喜欢砸碎东西闻名,而且,一旦说动他开口,他就会严词抨击北京当局。其言辞的激烈程度,就算在旅居海外的华人中也是少见的,更不用说居住在中国境内的人了。他的系列作品“透视研究”似乎就体现了他的性格。在这组照片中,他伸出一只胳膊,挡在故宫、埃菲尔铁塔、白宫等著名标志性建筑面前,挑衅地竖起中指。
没有多少记忆值得找回
中国举办2008年奥运会时,艾未未协助瑞士赫尔佐格-德梅隆建筑公司设计了鸟巢。这座钢和混凝土结构的建筑,成了中国的国家体育场。他后来抨击奥运会成了宣传工具,是“假笑”。他在审查制度、人权和掩盖腐败现象等问题上日益激烈地与当局叫阵,激怒了北京,当局关闭了他的博客,调查了他的银行记录,还侵入他的电子邮箱(自然是Gmail)。去年8月,艾未未在四川调查2008年大地震遇难孩子的情况,当地警方恼羞成怒,冲进他住的旅馆,殴打了他。一个月后,艾未未在德国被查出颅内出血,被紧急送往医院做手术。现在艾未未抱怨丧失了一些记忆,不过,他以自己特有的尖酸口吻嘲讽说,他没有多少记忆值得找回。
我们在他住的酒店会面。他此次来香港,是为5月份与美国装置艺术家维托·阿孔西 合办一次展览做准备工作。现年53岁的艾未未,看上去与一些大块头男人没什么不同:腆着大肚皮,头发理得短短的,胡须浓密——堪称“中国的海格”(《哈里·波特》中女巨人之子——译者注)。我们握了握手。虽说他外表看上去像一位武士,我头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他的温文尔雅。他5年没来香港了,于是我提议去附近的意大利餐厅Zeffirino。我们刚开始搞不清这家餐厅的位置——他耐心地跟在我后面,在电动扶梯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还遇到一条走不通的走廊,最后总算在富豪酒店31层找到了这家餐厅。
在服务生带领下,我们走过一段盘旋曲绕的紫色地毯,来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前。这里视野绝佳,能看到海港和山坡上高楼林立的景象。艾未未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拍照——他的动作看起来很随意,就从胸口的位置拍——他一会儿拍拍都市风景,一会儿拍拍桌面的布置,还拍了我,让我很窘迫。我们研究菜单时,他说:“你的职业很好,又能写东西,又有吃有喝的。”我回答说:“你的也不错。”
在纽约艺术圈边缘度过12年
艾未未的艺术生涯是从很低微的境地起步的。当时是1981年,为了逃离文革的创伤后遗症,他出国去了纽约。他在纽约艺术圈边缘一住就是12年,在这期间,他虽然结交了艾伦·金斯伯格等许多艺术家,自己也搞点创作,但大多数时候只能靠干点建筑工作、当清洁工和给人看小孩而得以糊口。上世纪90年代,他回到了北京,陪在时日无多的父亲身旁。他父亲艾青是著名诗人,一度与毛泽东过往甚密。
1996年他父亲去世前后,艾未未的事业开始风生水起。他以让人悚然一惊的“摔碎汉朝古瓮”等作品赢得声名,并被誉为“中国的安迪·沃霍尔”。“摔碎汉朝古瓮”由三幅照片组成,记录他随手把一只有2000年历史的瓦罐扔在地上、摔成了碎片的过程。他在北京创建了“东村”艺术家圈子。2000年他在上海与人合办了名为“Fuck Off”(意为“滚蛋”,中文名称比较温和,叫做“不合作方式”)的展览。46名前卫艺术家参加了这次展览,其中有位叫做朱昱的艺术家,参展作品是他在吃着据称是引产胎儿的图片。当局立刻叫停了这次展览。
所幸,在我们的午餐上,艾未未点的是南瓜汤、意式调味饭和三分熟的羊排。不过,听到我自己只要一份意式面就可以了,他犹豫着要不要点主菜。我于是改变主意,点了汤、烤宽面条和海鲈。我们各要了一杯巴罗洛葡萄酒。他拿着咸味橄榄面包沾柿子椒酱时,我问起他将和阿孔西在香港Para/Site艺术空间合作的项目。“我过去怎么也想象不到我今天会活跃在艺术领域,并有机会见到维托。”他讲起当年在纽约干零工时的卑微。“我那时是个刚从中国来的年轻人,我试图在艺术领域做出一番事业,但那在当时是异想天开。”谈起与阿孔西的合作,他说:“我们俩都对过去没有一丝怀念之情,我们都愿意着眼于现在。这是我们的共同点。”
“与人性有关的东西都销毁了”
我们的汤上来了,泛着金黄的色泽,简直可以拿来泼洒在画布上。这时我问他,为什么不喜欢怀旧。在上世纪50年代后期的反右派运动中,曾在巴黎留学的艾青遭到了批斗,当时艾未未只有一岁,他们全家先后被下放到满洲里和新疆戈壁滩。在文革期间的打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运动中,艾青扫了许多年厕所。“当然,我得帮父亲烧掉所有的书,销毁所有艺术品。”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手上的一片意式香饼悬停在汤碗上方。他接着说道:“任何与人性有关的东西都销毁了。”说到“人性”一词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他觉得这种品质正是当代中国最缺乏的。
他不想沉湎于怀旧之中,而想要洗劫过去、全力投入未来。他饶有兴致地谈起互联网沟通人际、迸发探究精神的潜力。他说道:“我们处于一个新的世界,这个新世界为我们提供了重新建构我们的知识、从头开始的机会。”然而,我纳闷的是,他在文革期间的童年经历,不是应该教给他要珍视历史,不要把颜料泼洒在古董上,或者在上面涂画可口可乐的标记?(作为艺术家,这两种事都他干过,在明代的花瓶上。)“我们从过去的生活中学习,”他郑重其事地说。“你必须了解了,才能去摧毁。你只有成为行家,才能摧毁某件东西。一个普通人无法摧毁一座桥,只有结构工程师才干得了。”
我说,就算是我也能打碎一个瓶子。我指的是他在1995年的作品。“嗯,可你从来没这么做过,”他反驳说。“人们就是放不开手,让东西掉下去。我就从不犹豫。”
“这个问题简直让我无语”
汤碗撤下后,一份意式调味饭和一份波菜烤宽面条端到了我们面前。这时我问他,他是怎么看自己的艺术作品的?他曾自称是“自己的现成品”,这是借用了马赛尔·杜尚的说法。我问他,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他的反抗和维权活动——是否可以认为是他的艺术?他咀嚼了一会儿说道:“这个问题简直让我无语,因为我不知道,我对此了解多少?即便做出行为的是我。哪部分是自觉的,这种自觉是否重要?哪部分不过是因为公众情绪而做出的?这又是否重要?”
他说,他的艺术和他的政治活动是区分不开的。去年,他用9000个学生背包覆盖慕尼黑艺术馆的外墙,以此悼念四川地震中的遇难者。在这场地震中,很多人被埋在了腐败承包商用廉价材料盖起来的、不牢固的校舍之下。艾未未在网上召集了一批调查员。他们发现,遇难学生大部分是20所学校的,当别的学校在地震中屹立不倒时,这些学校的校舍坍塌了。艾未未把这些背包排列成几个中文字:“她在这个世界上开心地过了七年。”这是出自一位悲伤的母亲的一句话。
理解自己处于什么样的时代和环境
艾未未表示,查找四川地震遇难者名字这件事,“让中国很多人开始理解自己处于什么样的时代和环境,它的意义比行动本身大得多。”接着,他大胆地拿中国书法作比,说:“这种举动就像在一张白纸上涂抹。”
今年10月,他可能又会搞出类似的举动,届时他将应邀在泰特现代艺术馆轮机房布置展品。在他之前,路易斯·布尔乔瓦和卡斯腾·霍勒分别在轮机房展出大蜘蛛和“惊慌失措”(指滑梯——译者注)。他不便透露会布置什么展品,但表示在英国做这样一个项目是他的梦想。
我的烤宽面条味道不错,而份量之小——以及让人兴味盎然的交谈——让我庆幸还有一道菜要上。艾未未的羊排上来了,一块块很雅致地叠在一起,配以浓绿的薄荷酱。“你想来一块吗?”他用餐叉指了指他的碟子,亲切地问道。
艾未未的艺术与维权活动之间界限模糊,这让当局更不好拿他怎么办。他说,他在四川挨打,可能是当地乱搞的,而不是北京要打压他。他怀疑他在国际上的声誉或者他父亲的名望能够庇护他。“我认为谁也不能保护我。不存在什么界线。”他坦承,他可能会忍不住把当局逼到——甚至超出——他们能够容忍的底线。他说:“这就像个赌徒,连赢了好几把,于是就想:‘手气太好了。\’于是就幻想会永远赢下去。”
“我们必须教育整整一代年轻人”
他吃完羊排时,我问起他为什么信赖互联网。当年他热衷于“竖中指”,现在他喜欢上了另一种手指活动:狂发博文和推特。我问他,在中国,政府审查机构筑起了有“长城防火墙”之称的过滤审查系统,推特和脸谱遭到封杀,而谷歌觉得不得不退出,这些事情是否说明万维网容易被阉割?也许,这既是个号召众人的地方,也是个让人分心的事物?“的确是这样,但我们必须教育整整一代年轻人,这比仅仅改变(政治)体制更为重要。它组织起人们,教育人们如何对付这种社会,要负起责任,要有所期待。”
他兴致勃勃地谈起推特。推特给善于翻越“长城防火墙”的中国人带来“一千年以来的首个机会,让他们行使自己的言论自由”。此外,推特也很适合中文的言简意赅特点。每个汉字都代表一个概念。“用中文,(140个字)你可以引诱一个女孩,拟定一部章程,编一个短篇小说,或者讲述一个动听的故事。”他的@aiww有36320个人跟随。他的一条推特这么写道:“没有什么户外运动比向威权政府扔石块更加优雅;没有什么混战比那些发生在网络空间的斗争更令人振奋。”
“中国像个跑得极快、但有心脏病的选手”
艾未未要了茶,我要了咖啡。我说道,在中国旅行,我感触很深的一点是,我能明显感觉到人们很乐观,可是听艾未未的话,人们可能觉得这里缺少希望。我委婉地提出,现实有点不一样。“不是有点不一样,而是很不一样,”他回答道,“中国是个丰富多彩的国家,人们有很多自由。”然而,司法不独立和政府限制言论自由是致命缺陷。“中国就像个跑得极快、但有心脏病的田径选手。”
一只银色茶壶端了上来。他倒茶时,我又把话题扯回他父亲身上。我曾读到艾青以扫厕所为自豪,这让我印象深刻。“都是破破烂烂的公共厕所,又脏又乱,”艾未未回忆道。“有时候,他回家时身上沾了粪,他又没有别的衣服。但他很平静,他说:‘60年来我竟不知谁为我扫厕所。\’这话让我们心悦诚服。”
上世纪40年代艾青曾与毛泽东关系亲近。毛泽东给艾青写过五封私信,这曾是艾家的一大骄傲。艾青与共产党闹翻、文革如火如荼之际,红卫兵抄走了那些信。但艾青记得信的内容。艾未未回记说:“有一封是要我父亲约个时间探讨文化和文学,还有一封是要派匹马来接我父亲走。”我能感觉到他的怀旧情绪。假如艾未未现在拥有这些信,他会考虑销毁它们吗?他的答案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的确是政治人物,但这些是私人信件,传达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情谊。”对于这些历史的碎片,他会保存完好。
本文作者戴维?皮林是FT亚洲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