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看到丁学良的《液体的回忆》,不由眼皮一跳,又是一本“革命”回忆录!我自己研究过中国“革命”,但对于歌德式革命回忆录则敬而远之。见此书副题“水、泪、血、酒中的三次革命回忆录”就觉得好奇、好玩。自近代以来,中国“革命”可谓多矣,但每一次为之“抛头颅,洒鲜血”的不光是壮夫烈士,也包括无辜小民百姓,而作者却经历过“三次革命”,我在心悸之余,对这位“老革命”不禁肃然起敬起来。革命从来是热火朝天,火红火红的,和水不相容,那为什么是“液体的回忆”?如果革命和水有关,则非“洪水猛兽”莫属,这么说岂不是不革命或反革命了?
“三次革命”指三个阶段──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邓公的“去社会主义革命”和自80年代末至今的“人民民主革命”。这样的提法出于自创,和一般回忆录不同,“液体”是“回忆”的方式,在“三次革命”之间流动回旋,机锋四出,而“水、泪、血、酒”四种液体则构成一面多棱镜,从中反映出作者对于革命的记忆。一般来说写回忆录,个人藉历史之镜照出自已,而《液体的回忆》写的是个人对革命的参与和反思,无论是水、是泪、是血、是酒,都如大潮里的浪花,反映的是时代的脉搏、民族的命运,“革命”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液体的回忆》也暗示着以“液体”为史鉴之意吧。
二百多页,书不算大,颇耐看,看得出作者在形式上也有心出奇,精心布局,字斟句酌。这一液体的回忆决不轻松,令人回到沉重的时代,处处是血泪凝成的创疤。一边读,一边勾起我的“文革”记忆,不由得掩卷长叹。
丁学良是安徽宣城人,是处年年要闹水灾,从小便生活在水的恐惧中。按理说,从小“长在红旗下”的他,早已学会唱“东方红,太阳升”,无限热爱“人民大救星”,但他在乡里日常所听所见的,却与此相反。向来共产党信奉“人定胜天”、“斗争哲学”,结果却没有斗倒水龙王,反而“与人斗”得不亦乐乎,尤其在文革中,天灾加人祸,民不聊生,甚于水火。在宣城一带,一九六八年在“文革精神”鼓舞下,发生固山湖“围湖造田工程”,引发农民抗争,几乎造成数万人“水斗”。一九六九年“发蛟”期间,民兵们手挽手冲入洪水,手挥红宝书,高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惜的是“最高指示”却没有产生“精神原子弹”的奇迹,“被山洪冲刷而走的人、畜、财、物不计其数”。
丁学良自小从乡亲们的“口碑”中得知,从前乡里有一座“别士桥”,是纪念一位封建时代“治水好官”的。一九四九年之后,一切都破旧立新,它被改名为“白石桥”,但父老们仍然缅怀旧时代的好官。新社会的干部不再读孔孟之书,只听毛主席的话,相信的是科学,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群众运动,结果却没能占领人民的记忆。这是文革的悲剧,从清末以来一代又一代的知识份子努力造成中国文化现代化,其结果却造成思想的贫乏。有人说中国马列主义是儒家传统作怪,我觉得像又不像。不像的是在政治机制的层面,比方说“新社会的干部”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把“水政”变成了“水斗”。这样的话,当然就谈不上有“治水好官”了。
书中有许多小故事,不外是些寻常百姓,在大批判中喊错口号、唱错样板戏或把“宝像”放错了位置,于是飞来横祸,锒铛入狱。其实这类日常的悲剧各地皆有,凡经过文革的,都可以说上一大串。那时在我生长的上海,一年有好几回“公判”,仍记得到处都贴着大张布告,看得我心惊肉跳,比方式说某人故意“歪曲”样板戏,于是“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被拉去枪毙了。
在我们记忆里这些事多得很,但不讲,是因为淡忘了,或觉得没必要讲、不愿讲,不过问题还在于怎么讲。像电影《秀秀》和《小裁缝》,对文革的再现都是艺术的、或是过于戏剧化的,但回忆录却不能这么写。我觉得《液体的回忆》的难得之处在于那份历史真实感。特别写到他自己如何作为红卫兵参加武斗,那些“送枪”、“抢枪”和“造枪”的情节,写出自己的盲目、热狂和困惑。其实记忆本身是个复杂的机体,而书写记忆更不免“后设”的诠释,带着某种现下的欲望。我觉得把自己放进去,就会跟一般的文革回忆不一样。的确,丁学良追溯了自己如何被文革改造和产生怀疑的过程,由此找回了自我,体现了自省和批判。如果没有那种勇气和良知,是难以把回忆写得如此真实的。
“人民”这个词被遭遢、蹂躏已久,以至变得毫无意义,从词典里消失,这或许是我们当下思想危机的表征。但在丁学良笔下,那些小民百姓有血有肉,事实上是他的精神之源,某种意义上使“人民”这个概念变得新鲜起来,注入了新的活力。令人印像深刻的是那个满脸福气,长得像个小活佛的江胖,拉得一手好二胡,唱得一口地道的花鼓戏,又是一个天生的喜剧表演家。他能够在生活的每一处──那怕是它的最凄清的角落里──发现发现欢乐的种子。经他一点拨,这细微的种子就会向周围的小孩大人老者张开笑脸。
江胖是民间记忆的丰富矿藏,他知道水灾的历史,地方掌故了如指掌。由于多才多艺,文革中被委以重任,负责排练样板戏,却本性难改,滑稽搞笑,终于不免遭到“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打击。写到江胖时,生机活泼,文情并茂,由此可见这部回忆录优美文笔之一斑。有时我想,为什么还没有一部表现人民的文革史。文革不光是中南海宫闱秘史、造反派文攻武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还有更广大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即使在穷乡僻壤也有像有像江胖那样“细微的种子”、“欢乐的种子”。人民并不总是被动的,他们表达出愤怒,那怕招灾惹祸,表达出幽默,泯恩雠于一笑。如书中写到的“农家姐姐”,听到作者口口声声说毛主席好,竟勃然大怒,脱口而出:“什么毛主席,比茅缸板还臭!害得我们饭都没得吃!”那时作者还是个小学生,却从这位农姐那里上了一堂启蒙课,此后听到毛主席是人民大救星之类的话,就不由得条件反射的自问:“是真的吗?”
这里我不妨现身说法。一九七○年初我被所在单位作为“现行反革命”揪了出来,关了两个多月,每天写交代。那位工宣队老师傅平时同我关系很好,他苦口婆心,一心要拯救我,着实令我感动。要我向党向人民交代一切,包括脑子里的非无产阶级思想,要揭露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包括平时所看到听到的坏人坏事,这样才能“重新做人”,回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确,我的家庭成份、社会关系复杂,而自己一向爱好文艺,更是满脑子“封资修毒素”。那时我才二十来岁,想想自己年纪还轻,真想彻底向党交心,荡涤身上的污泥浊水,从此享受大家庭的温暖和幸福,快快乐乐做人。但真的能把一都交代吗?我父亲偷听过敌台,一讲起从前看过的好莱坞电影,就眉飞色舞,还有弄堂里一位老先生教我读英语。这些正是“文革”要“横扫”、要“打倒”的东西,如果交代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还有我写的两册诗,藏在一个朋友那里,怎么可以把他们都抖出来?简直连畜生都不如了。况且爱好文学有何罪?写诗有何罪?
那几天里,我不能吃、不能喝,交代不好,不交代又不行,痛苦万状。到头来不是别人,正是“伟大领袖”救了我。当时一个人关在屋里,什么都不许看,除了床头上《毛选》四卷,每天认真研读《矛盾论》、《实践论》、《论持久战》等,突然开窍,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突然明白他们把我关起来,已经把我当做“阶级敌人”,要我交代,是为了给我定罪,什么“大家庭”之类的都是鬼话。于是我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用唯物辩证法仔细分析敌我双方形势,估计他们手里掌握了什么材料,像我父亲、我的英语老师、我的诗等等,我不说,他们根本不会知道。你交代越彻底,说明罪行越多,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凭你交代的,本来可以判你十年,现在“从宽”处理,给你判五年。就这样,我抱着又臭又脏的“花岗石脑袋”,宁可下地狱,也不交代。后来我的禁闭结束了,虽然还是被扣了一顶“政治错误”的帽子,从此在单位里做了近十年的小牛鬼蛇神,但我心安理得。现在想起来我的痛苦和聪明,一切好坏都拜毛主席他老人家之赐,令人哭笑不得,这一铸烙在生命里的讽刺,怎么也磨洗不掉。
《液体的回忆》里有很多数据,征无不信,得之于调查研究,这跟丁学良是个社会学家有关。其中最使我吃惊的是,在一九六○年毛泽东的稿费收入加上利息,总共达二十五万二千三百九十一元一毛七,而那一年讥荒最甚,全国饿死的总人数达到二千万至四千万之间。感谢老丁,使我对这位“中国人民大救星”有了更深的了解,正所谓“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不亏为千古一帝!
古人云“智者乐水”,这可说是一本“智者之书”。我跟学良的经历相似,文革后以同等学历考入复旦研究院,后来又远渡重洋,入哈佛读书,现在又碰巧同在香港,在同一所大学教书。虽然学不同科,而对中国“革命”都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都不乏研究的兴趣,所以这本回忆录使我读来尤觉亲切。他的人文视野殊为广阔,对国族命运的关切也殊为深沉,如书中写到怀念包遵信和李慎之的部份,人琴之痛,家国之思,更体现出一个知识份子的良知及其道义的勇气。至于最后的章节有关“酒”的回忆,他对酒的癖好真可说叹为观止,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其中体现酒的政治学与社会学,与当下全球化中国的国计民生息息相关,也可当作“酒箴”或“酒谏”来读。其文亦有味,质地醇厚,读者当浅斟慢酌,细细品味。